首页 -> 2006年第6期
白色毛背心
作者:黄 磊
父热了,脱掉厚毛衣,于是露出了那件白色毛背心。
在今夜之前,我并不知它已经穿了二十三年,只是知道是很久以前的一件衣服。
我说:“这件毛背心很久了。”我喝下一口白酒。父说:“二十多年了。”父也喝一口。母说:“这是你们第一次回到北京时我织的。”
我想了一下,那是一九七八年的十一月,北京那时的冬,在我脑中晃了一下。母又说:“那时我在南昌,你爸写信来说这边天冷,我就连夜织这件毛背心,两天就打完了,寄过来给你穿。”
我低头瞄着电视,吃着一大块肉,耳畔是母亲的话语,我浑身发麻,父母间此刻不知是否有深情对视,我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没有。
一封信从北京到南昌大约要三五天,织一件白色毛背心是两天,再三五天寄回北京,父穿上。
那时父单身带着幼子——就是我,在北京排演舞台剧,母单身在南昌办理调动,收拾家当,姐寄养在外婆家,那时是一九七八年的北京严冬。
我乱想着,父又说:“儿子你记得吗?我们俩坐火车来北京时睡一个卧铺,路上买小推车上的甜橙吃,到北京时口袋里只有几毛钱。”我说:“不记得了。”可我一下子闻到了父亲身体的味道,如此地安全。我记得那久远的味道,他身上的白色毛背心有些破了,几个线头带着二十三年的时光跳了出来。
一九七八年父只有四十岁,母亲才三十五岁,我一直觉得他们长得不如我,没有想过他们的美。
无聊的节目继续着,我们闲聊着,吃着,过着一个年。
十二时二十五分,我独自驾车回家,家在哪?四下是如此的冷清,无人的街边仿佛是在守候。天又下雪了,好象是过年,雪花悲凉,沁在我的车窗和心口,然后渐渐化去。我注视前方,目光稳健,脚踏油门,飞速急驰,我再一次穿越着这没有奇迹的城市。
我想想些什么,并没有什么可想。
那一年的冬日,四十岁的父亲带着七岁的幼子走下火车,他背着一床棉被,口袋里只有几毛钱,父子俩满嘴橙味,于是呼出的气是桔红色的,他们手牵在一起走进都市,他带着儿子去看他儿时游戏的地方,于是他们一起走到结冰的什刹海上,儿子口中还咬着一支一毛钱的冰糕,父亲是如此地拥有着浪漫。
那一年的冬夜,三十五岁的母亲,她是一个美丽的少妇,独自坐在南方的小屋之中,独自吃过晚饭,然后将下午买回的白色毛线打成团,线团近旁是三五天前她的爱人寄来的信,信中说北方很冷,他冷了。可能还有些什么……她的手开始不停地动着,渐渐变暖,她一边织一边想着不在身边的八岁的女儿,七岁的儿子,四十岁的丈夫。
她两个夜晚都这样度过,她想着自己那远方立志的爱人,还要想着拮据的生活,对未来是一无所知的。那一年的南方不知是否是个暖冬,真担心会冻伤了母亲。夜这样的过,她这样的相思,如此的相思。
那是一件穿了些年的白色毛背心。
(选自《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