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贫乏时代的精神图像
作者:剑 男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是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有读者来信,希望我能解读一首现代派的诗歌,因此,我选取了里尔克的这首著名的《豹》。
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奥地利历史上和卡夫卡齐名的文学大师,出生于布拉格,曾在布拉格大学等学习哲学、艺术史和文学史。1894年出版第一部诗集《生活与诗歌》,1902年在巴黎结识著名的雕塑家罗丹,并担任了罗丹8个月的私人秘书,1922年完成著名的《杜伊诺哀歌》及《致奥尔甫斯的十四行》,是西方后期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之一。
他一生四处漂泊,经历了两个不平凡的时期:十九世纪下半叶资本主义进入垄断资本主义时期及第一次世界大战。他对当时西方普遍存在的精神危机有着深刻的认识及反思,面对人生的虚妄和不幸,他总是竭力用心灵去感受和体验。他的前期作品以世纪末情绪、梦幻、感伤、死亡和恐怖为基本要素,语言富于节奏感和音乐性。后来又在罗丹雕塑的启发下,把物的本质作为人类存在的象征,强调诗歌的“图像”美。晚年则又在音乐、绘画与诗的完美结合上积极探索,并交织着对自然、对生命更为深邃的思考,以其独特的隐喻和象征方式拓展了现代诗歌的生存空间。
这首《豹》是他27岁时的作品,德国著名文学家霍尔特胡森在论及里尔克这一时期的诗歌说,他“将世界的可感性提高到最大限度的自觉性,……《豹》所表达的已不仅仅是‘移情’和‘本能’,而是自我和对象的同一化,感情的客观化”(《里尔克》,三联书店1988 年版)。大家只要静下心来仔细领悟,就会发现这首诗确实是巧设隐喻表达了诗人和对象的同一化而深刻地揭示了那样一个贫乏、郁闷时代人类的精神状态。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诗歌开头就把作为力量和自由的象征的豹推入了一个绝望的困境:它的四周是“走不完的铁栏”,它的目光已经“疲倦”,甚至“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豹被关进动物园的铁栏并没有什么,令人心惊的是那“没有宇宙”的悲观绝望。难道豹已经习惯了铁栏及铁栏对自身的困厄?作者在这里看似只在描绘一只关在笼中的豹,但又分明让人们看到了二十世纪初在欧洲上空布满的疑虑、悲观的阴云,由于强大的经济危机及精神危机给人们心理上强大的精神压力,人们的自由意志消失了,他们不仅对乌托邦式的理性王国深感失望,而且对未来充满了迷惘和怀疑。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然而人类(豹)还不只是习惯那种被窒息的生活,他们(它)还在被这个冷漠、沉闷和充满物欲的世界所异化。——一只自然界的、敏捷的、充满了速度与力量的豹如今要迈着柔软的步容,“迈”点出了铁栏中豹的悠闲、从容,“柔软”说明豹已经失去了往日刚强、雄烈的风骨。诗歌到这里,可能人们会问:这还是一只豹吗?显然,这一节的主旨仍然是第一节的延伸:人类普遍由于精神的失望和失落而带来意志上的消沉,——人们像豹一样自陷牢笼而浑然不觉,像豹一样在铁栏的桎梏下无所适从地盲目“昏眩”。这里仍然是以物性来隐喻人性,揭示人们的冷酷、淡漠和浑噩。
“只是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在心中化为乌有。”——这最后一节作为全诗的收束则更有意味,铁栏中的豹有时还会默默地将眼帘“撩起”,还会有“图像侵入”,——这象征了人类偶然的惊觉?但最终这一切仍将“在心中化为乌有”——作者又这样写道。也许在豹(人类)的心中有时还会掠过一丝幻想,里尔克还是将这刹那间的迷幻给熄灭了,他告诉我们,人类是这场意志力量与社会力量相对峙的悲剧的主角,铁栏里的豹已不再是豹,是人类失落的精神、力量和激情。
很多现代派诗歌,它的隐晦、艰涩与艺术上的成功往往都是和它对时代的深刻切入分不开的。
这首诗,它正是通过诗人的主观感受使豹变形而人化,使抽象的词语通过比拟而物化,使我们对那个时代的人类精神状态获取了一个具体可感的形式,使我们看到了诗人在艺术表现形式及思想深度上的极大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