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在爱的左右两翼之间

作者:剑 男




   我的灵魂与你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仿佛一个人身上的左手与右手。
  
   我们闭上眼睛,陶醉和温存,
   仿佛是鸟儿的左翼与右翅。
  
   可一旦刮起风暴——无底深渊?
   便横亘在左右两翼之间。
  ——茨维塔耶娃
  和当时很多充满憧憬的年轻人一样,我20岁时也相信爱情是最美好的。我从桂子山出发,穿过广埠屯到珞珈山,看到紫薇、桃花、樱花在沿途开放,看到手挽手的年轻恋人有着比花更加灿烂的笑容,我就觉得自己十分孤寂。——“对没有爱情的人来说,美好的事物对他是一种羞辱”,一位写诗的朋友矫情地说,他甚至在一块阳光明媚的草地上朗诵了茨维塔耶娃的这首诗,说到爱人的亲密无间,就像一个人的左手与右手,一只鸟的两翼。
  但他没有朗诵出诗的后两句,他隐藏了刮起的风暴,隐藏了那横亘在左右两翼之间的无底深渊。
  我也是很多年后才看到这首短诗的全貌的,当我看到后面多出的两行,我一下子怔住了:原来爱情在作者心中还有这般的焦虑和无奈,还有这般的困惑和矛盾,原来爱情诗也有这样残忍而深刻的。
  我读过无数首古今中外的爱情诗歌,可以说这是最为冷峻的一首,似乎在美好的爱情中还存在着难于言说的残忍。
  “我的灵魂与你的灵魂是那样亲近,/仿佛一个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作为20世纪初期一位俄罗斯女诗人的这句诗,在20世纪末的中国曾被亵渎成“就像左手握右手,一点感觉都没有”的流行俗语,好像爱情在这个时代已成为一件遥远的往事。——五月的江南,在我20岁时走过的地方已是繁花落尽,绿荫满枝了,但读到这两句诗我还是很伤感,不是因为个人的爱情,而是觉得一个时代中爱情崇高感的丧失,确乎还有亲情、友情,都在人们的灵魂中变得越来越冷漠。——什么是身心相融的爱?也许没有什么人可以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但我认为在这样的诗句中可让我们这个时代疲惫的爱情得以净化和提升。
  “我们闭上眼睛,陶醉和温存,/仿佛是鸟儿的左翼与右翅。”紧接着的如此浓郁的抒情可能会让人很快联想到“比翼齐飞”这个古老的成语,——这也是千百年来中国人对于爱情的一个理想。是的,有什么能比“比翼齐飞”的爱情更令人陶醉、温暖和慰藉的呢?“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它甚至喻示着两个人精神上的无比舒展和自由。可见古今中外的爱情理想都是一样的。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浓郁的抒情为爱情中难以言说的残忍埋下了伏笔。苏珊·朗格说艺术表述类似于生命力、情感、主观现实的直接幻化。只要我们细心体悟,我们就会领悟到这两句诗其实还隐约弥漫着一种伤感而又凄艳的气息:相爱的人“闭上眼睛”,沉浸在对于爱情的想象中,而它所映照的现实却是一片空白。
  也许有人会说,我就喜欢这种对爱情的理想指认。是的,我也和你一样,就像当年在珞珈山上那块阳光明媚的草地上第一次听到这首诗的前两节,我对诗中的爱情一直充满向往并且从未加以怀疑。
  但我得说现实也同样不容置疑。这首诗写于1921年,即茨维塔耶娃婚后第10年,其时丈夫应征入伍四年并且杳无音讯,而那个时候正是俄罗斯历史上最为动荡的时期。应该说诗人在艰难困苦中对爱情的坚守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尽管残酷的现实已开始了对诗人的爱情和生活的严酷考验,诗人自己也感到困惑和犹疑。
  “可一旦刮起风暴——无底深渊?/便横亘在左右两翼之间。”更加令人肃然起敬的则是诗人没有回避。守住心中的理想,勇于面对残酷的现实,——当诗人将爱情的裂痕呈现在我们面前,我觉得整首诗歌至此变得深刻起来。虽然诗人没有告诉我们风暴是什么,出现了什么样的“无底深渊”,但我钦佩并且深深喜欢诗人这样勇于展示了爱情的两面:理想中的美好和现实中的残忍,我觉得它唤起了我们在平凡的爱情生活中一直无法言说但却非常准确的情感。
  我曾在一首名为《裂痕》的诗中写道:
  手挽手的情人在帝国大厦浏览皮衣
  这是对金钱的一个提问:爱情无可挑剔
  可纸币越来越薄,冬天的口袋
  也要掏出湿洇洇的汗水,一座银行
  也要在寒风中为之颤栗
  我写的是更为世俗的爱情考验,时代不同了,人们内心坚守的东西越来越被一些物质上的东西所外化,一些看似微小的事件可能给爱情带来巨大的裂痕,已非茨维塔耶娃这首诗展现的美好和残忍了。茨维塔耶娃诗中的“无底深渊”是难以把握时代命运,她或许是要用爱情的美好来揭示现实的无情。
  著名诗人爱伦堡在谈到茨维塔耶娃时说,她“作为一个诗人而生,并且作为一个人而死”。茨维塔耶娃因为与时代无法调和的矛盾,最后在绝望中自缢身亡。隔着将近一个世纪,在我20岁时走过的那条道路上,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那些花依旧在每年的春天美丽绽放,手挽手的年轻恋人永远层出不穷,每次陪爱人散步我都想起那首诗,有时我也朗诵给她听,但不知怎的,我每次都隐藏了后面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