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死亡唇边的微笑

作者:叶倾城




  她一生中见过的绝大多数花都在病房里,花的开,花的败,人的生,人的死——因为她是医生。
  记得有一次,一场与死神的搏杀告败过后,她无意间看到,病人床头柜上的花竟还在大朵大朵地绽放,仿佛浑然不知死亡的存在,黑色的花蕊像一只只冰冷嘲弄的眼睛。
  她从此不喜欢花。
  然而他第一次见到她,便送给她一盆花,她竟没有拒绝。也许是为了他的稚气、孩子一般的笑容,更可能是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除非有奇迹出现,他是没有机会活着离开医院的。
  那次,是他不顾叫他多休息的医嘱,与儿科的小病人们打篮球,满身大汗。她责备他,他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然后傍晚,她的桌上多了一盆花,三瓣,紫、黄、红,斑斓交错,像蝴蝶展翅,又像一张顽皮的鬼脸,一边还附一张小条子:“医生,你知道你发脾气的样子像什么吗?”她忍俊不禁。第二天又换了一种,是小小圆圆的一朵朵红花,每一朵都是仰面的一个笑:“医生,你知道你笑的样子像什么吗?”
  他告诉她,昨天那种花,叫三色堇;今天的,是太阳花。阳光把竹叶照得透绿的日子,他带她到附近的小花店走走,她这才惊奇地知道,世上居然有这么多种花,玫瑰深红,康乃馨粉黄,马蹄莲柔弱婉转,郁金香艳气咄咄,栀子香得动人,而七里香更是摄人心魄。她也惊奇于他谈起花时燃烧的眼睛,仿佛忘了病,也忘了死。
  他问:“你爱花吗?”
  她答:“花是无情的,不懂得人的爱。”
  他只是微笑,说:“花的情,懂花的人才会明白。”
  一个烈日的正午,她远远看见他在住院部的后园里站呆了,走近喊他一声,他急切回身,食指掩唇:“嘘——”那是一株矮矮的灌木,缀满红色灯笼的小花,此时每一朵花囊都在爆裂,无数花籽像小小的空袭炸弹向四周飞溅,仿佛一场密集的流星雨。他们默默地站着,同时看见生命最辉煌的历程。
  他俯身拾了几颗花籽装在口袋里。第二天,送给她一个花盆,盆里盛满黑土:“这花,叫死不了,很容易种,过几个月就会开花——那时,我已经不在了。”
  她突然很想做一件事,她想证明命运并非不可逆转。
  四天后,深夜,铃声大作,她一跃而起,冲向他的身边。
  他始终保持奇异的清醒,对周围的每一个人,父母、手足、亲友、所有参与抢救的医生护士,说:“谢谢,谢谢,谢谢。”唇边的笑容,像刚刚展翅便遭遇风雪的花朵,渐渐冻凝成化石。她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了。
  她并没有哭,只是每天给那一盆光秃秃的土浇水。然后她参加医疗小分队下乡,打电话回来,同事说:“什么都没有,以为是废物,丢窗外了。”她怔了一怔,也没说什么。
  回来已是几个月后,她打开自己桌前久闭的窗,震住了——花盆里有两瓣瘦瘦的嫩苗。仿佛是营养不良,一口气就吹得走,却青翠欲滴。而最高处,是那么羞涩的含苞,透出一点红的消息,像一盏初燃起的灯。
  她忽然深深懂得花的情意。
  易朽的是生命,似那转瞬即谢的花朵;然而永存的,是对未来的渴望,是那生生世世传递下来的、不朽的、生的激情。每一朵勇敢开放的花,都是一个死亡唇边的微笑。
  (选自《情感的第三条道路》)
  
  本文伤心点
  这是一篇散发着淡淡忧伤的叙事散文。作者匠心独运,将花的开落与人的生死联系起来,托物寓意,韵味悠长。一个濒临死亡的病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关注的不是死亡所带来的恐惧,而是从容乐观地把目光投向花的播种与开放上;同样,受病人对待死亡乐观情绪的感染,医生也把竭力挽救病者的希望慢慢倾注在对花的浇灌与呵护上。因为他们都相信,有一种东西比生命更永久,那就是一种对生命生生不灭的渴望。然而,当病者唇边的微笑与花儿一同勇敢绽放的时刻,病者却带着永恒的信念离开了人世,这样的归宿,怎能不让人伤心?
  ——吴翀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