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促织,促织!

作者:宗 璞




  秋来了。
  不知不觉间,秋天全面地到来了。
  最初的信息还在玉簪花。那一点洁白的颜色仿佛把厚重的暑热戳了一个洞,凉意透了过来。渐渐地,鼓鼓的小棒槌花苞绽开了,愈开愈多,满院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人走进屋内有时会问一句,怎么会这样香,是熏香还是什么?我们也答说,熏香哪有这样气味,只是花香侵了进来罢了。花香晚间更觉分明,带着凉意。
  一个夏天由着知了聒噪,吵得人恨不得大喝一声“别吵了!”也只能想想而已,谁和知了一般见识?随着玉簪的色与香,夜间忽然有了清亮无比的鸣声,那是蟋蟀!叫叫停停,显得夜愈发的静,又是一年一度虫鸣音乐换演员的时候了。知了的呐喊渐渐衰微,终于沉默。蟋蟀叫声愈来愈多,愈来愈亮。清晨在松下小立,竹丛里,地锦间都有不止一支小乐队,后来中午也能听到了。最传神,最有秋之意韵的鸣声是在晚间,似比白天的鸣声高了八度,很是饱满。狄更斯在《炉边蟋蟀》这篇小说里形容蟋蟀的叫声“像一颗星星在屋外的黑暗中闪烁。歌声到最高昂时,音调里便会出现微弱的,难以描述的震颤”。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都喜欢这小东西,说炉边能有一只蟋蟀,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事。
  我们的小歌者中最优秀的一位也是在厨房里。它在门边,炉边,碗柜边,水池边转着圈呜叫,像要叫醒黑沉沉的夜,叫得真欢!叫到最高昂处似乎星光也要颤一颤。我们怕它饿了,撕几片白菜叶子扔在当地,它总是不屑一顾。
  养蟋蟀有许多讲究,可以写几本书。我可无意此道,几十年前亲戚送的古雅的蛐蛐罐,早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喜欢在自然环境中蟋蟀的歌声,那是一种天籁,是秋的号角,充满了秋天收获的喜悦。
  家人闲话时,常常说到家中的两个淘气包——两只猫;说到一只小壁虎,它每天黄昏爬上纱窗捉蚊子,恪尽职守;说到在杂物棚里呼呼大睡的小刺猬,肚皮有节奏地一凸一凹,煞是好看。也说到蟋蟀,这小家伙,为整个秋天振翅长鸣,不惜用尽丹田之气。它的歌声使人燥热的梦凉爽了,使人凄清的梦温暖了。我们还讨论了它的各种名字。蟋蟀,俗名蛐蛐,一名蛩,一名促织。
  促织这两个字很美,据说是模仿虫呜声,声音似不大像,却给人许多联想。促织,可以想到催促纺织,催促劳动,提醒人一年过去了大半,劳动成果已在手边,还得再接再厉。
  《聊斋志异》中有《促织》一篇,写官府逼人上交蟋蟀,九岁孩童为了父母身家性命,魂投蟋蟀之身。以人的智慧对付虫,当然所向披靡。这篇故事不止写出以皇帝为首的统治者的暴虐荒唐,更写出了人的精神力量,生不可为之事,死以魂魄为之!这是一种执著,奋斗,无畏无惧,山河为动,金石为开的力量。
  近来,我非常不合潮流地厌恶“潇洒”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已被用得极不潇洒了,几乎成了不负责任的代名词。潇洒得有坚实的根底,是有源有本,是自然而然的一种人格体现,不是凭空追求能得到的。晋人风流的底是真情,晚明小品空灵闲适的底是妙赏。没有底,只是哼哼唧唧自哀自怜,或刻意作潇洒状,徒然令人生厌。
  听得一位教师说,她班上有一个学生既聪明,又勤奋,决不浪费时间。她向别的同学推广,有些人竟嗤之以鼻,说“太牲了!”经过解释,才知道牲者畜牲也,意思是太不像人了。
  究竟怎样才像人?才是人?才能做与“天地参”的人?只是潇洒么?只是好玩么?
  听听那小蟋蟀!它还在奋力认真地唱出自己的歌!
  促织,促——织——
  ——选自《宗璞·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