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人生之船上的浮想

作者:陈 染




  大约在我十四五岁,也就是李商隐所写的“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的年龄,有一次,我随母亲到火车站给她的一个朋友送行。那时候,我完全是一个不用大人费心寒暄搭讪的母亲身后的孩子。我已记不得当时母亲和朋友是真心地依依惜别,还是客套的热情。只记得,后来火车发出一声长长的沉闷的鸣笛,那声音在空旷的站台上凄凉地绵延弥漫,夹裹着乍暖还寒时节凉飕飕的小风,剜割在我心上。然后,车身慢慢启动了,客人踏上了火车,向我们挥手告别。再然后,客人挥着手与我们隔窗交错而过,渐渐远去。
  这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而且莫名地伤感起来。
  可是,这个客人,明明是我不认识的啊!
  火车又是一声凄凄凉凉的长鸣,抛洒在渐行渐远的空中,远处黄昏的云朵浓彩重墨,似乎饱含着人世间的离愁别绪,我的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后来,我知道了我的眼泪为何而流。我是听不得那长长的凄凉的鸣笛声,那沉甸甸的声音,如同大提琴的低吟,古排箫的泣诉,让人凄迷恍惚。人去心空,距离像岁月一样拉远了,像梦一样融化成一片空茫,散淡难辨,恍若隔世。时光如同攥在手中的沙子,多少人世的生离死别、从此天涯的故事,就这样随风飘散了。
  以我当时那幼小的未谙人世且善感多思的脆敏之心,怎能经得起那想象中存在的哀婉曲折、回肠九转的忧伤呢?
  预习高考的时候,我和同班一个女同学非常要好。高考分数下来后,我得知自己考上了大学,便欢快地跑到她家。当听到她未被录取的消息时,我难过得眼泪立刻涌出眼眶。她倒是个心思宽阔的人,反过来安慰我,并做出匪夷所思的样子,说:“咦,怎么像是你没考上大学呢?没考上的是我呀!”
  正是夏天,我在人家院子里的树荫下流了半天泪。眼前是青藤缠绕的砖瓦房,屋檐下碎草叶在夕阳中舞动,树根草汁散发出芬芳的气味,燕子在窗檐下栖居,麻雀在不远处的土堆上觅食......这一切,都莫名地夸张、煽动了我的伤感,我在自己想象出来的分别中,在夏天的清风缠绕的湿漉漉的展望中,说了好多的分离在即、天各一方的话,好像永别似的。然后,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中心境怅然地走回家去。
  其实,第二天,我们又一起跑出去玩去了。
  一个青春少女的想象的忧伤,是多么的真挚,那泪水又是多么的不可靠啊!
  终于,踉踉跄跄走过了那样一个不成熟的青春期。现在,粗砺的现实早已让人处之泰然。像所有的成年人一样,眼泪似乎被岁月蒸发得越来越少了。
  可是,有时候,我依然会莫名其妙地沉湎于浮想联翩的非现实场景之中。
  那天,接近中午时分,我在办公室里处理着案头事务。大楼里忽然有人从高层跑下来,说地震了,而且,据可靠消息称,待会儿还会有更大的地震。我慌忙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同事说,你家楼层高,咱们这儿楼层低,不如就在办公室里躲地震。我回答说,我家里还有狗狗呢,它怎么办啊?就是死也不能让它在惊恐中四处撞墙,单独遇难啊。
  我一边下楼,一边给好友电话通告。然后,钻进汽车,狠踩油门。
  车子在路面上飞奔,一些思绪也在我脑海中的“轨道”上飞奔、漫溢:
  ……断壁残垣、连绵废墟中,我家的狗狗三三侧躺在折断的钢筋水泥的夹缝中,浑身是血,小嘴半张着,像是倾吐什么。它的身体已经僵硬,一动不动,只有黑色弯卷的毛毛在荒凉的废墟中随风拂动。它那双惊恐万状的大眼睛用力张大,似乎依然等待着我回家……
  就这样,我一路浮想联翩,思绪万千。
  回到家中,三三热烈地扑向我,我像灾难过后的久别重逢一般,热烈地拥抱三三。
  现在想来,我大概是个很善于在想象中勾画凄凉前景的一个人,奔逸的想象如同一只不成熟的马驹,完全无视现实这个大草场上的游戏规则。虽然现在,我的年龄和阅历早已稳稳地伫立在这草场的边缘成为牢固的栅栏,守护着那匹风驰电掣的思绪的“马驹”适可而止,理智如同缰绳,适时地把现实的场景拉近眼前。但是,有时我又会反过来说服自己:人世之船承载着我们,使我们在人生的远行中铸造了坚硬而庞大的理性;但是,我为什么不可以偶尔地“纵容”自己一下,在这艘巨船颠簸的倏忽间,在满天星斗的夜晚或者一缕低垂的粉红色的朝霞里,暗自沉湎,浮想联翩呢!
  这,并不妨碍我确认自己在航程中的现实的位置啊。
  (选自《新民晚报》)
  
  散文包
  送别不认识的客人莫名的伤感,得知同学未被录取没来由的怅然……我们也许都曾有过这样的思绪,然而,经过现实的磨砺后,这些脆敏的情感往往被理智代替,“眼泪似乎被岁月蒸发得越来越少了”。可贵的是,作者却一直珍藏着。这篇散文看似无甚高深的哲思,但却凭借平实和真挚的情感深深打动了读者的心灵。这种至爱生命、忠于情感的高贵情愫在当前这个过于理智的世界里显得美好而又难能可贵。
  ——之 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