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1期

梧桐树等

作者:丰子恺等




  梧桐树  丰子恺
  
  寓楼的窗前有好几株梧桐树。这些都是邻家院子里的东西,但在形式上是我所有的。因为它们和我隔着适当的距离,好像是专门种给我看的。它们的主人,对于它们的局部状态也许比我看得清楚;但是对于它们的全体容貌,恐怕始终没看清楚呢。因为这必须隔着相当的距离方才看见。唐人诗云:“山远始为容。”我以为树亦如此。自初夏至今,这几株梧桐树在我面前浓妆淡抹,显出了种种的容貌。
  当春尽夏初,我眼看见新桐初乳的光景。那些嫩黄的小叶子一簇簇地顶在秃枝头上,好像一堂树灯,又好像小学生的剪贴图案,布置均匀而带幼稚气。植物的生叶,也有种种技巧:有的新陈代谢,瞒过了人的眼睛而在暗中偷换青黄。有的微乎其微,渐乎其渐,使人不觉察其由秃枝变成绿叶‘只有梧桐树的生叶,技巧最为拙劣,但态度最为坦白。它们的枝头疏而粗,它们的叶子平而大。叶子一生,全树显然变容。
  在夏天,我又眼看见绿叶成阴的光景。那些团扇大的叶片,长得密密层层,望去不留一线空隙,好像一个大绿障;又好像图案画中的一座青山。在我所常见的庭院植物中,叶子之大,除了芭蕉以外,恐怕无过于梧桐了。芭蕉叶形状虽大,数目不多,那丁香结要过好几天才展开一张叶子来,全树的叶子寥寥可数。梧桐叶虽不及它大,可是数目繁多。那猪耳朵一般的东西,重董叠叠地挂着,一直从低枝上挂到树顶。窗前摆了几枝梧桐,我觉得绿意实在太多了。古人说“芭蕉分绿上窗纱”,眼光未免太低,只是阶前窗下的所见而已。若登楼眺望,芭蕉便落在眼底,应见“梧桐分绿上窗纱”了。
  一个月以来,我又眼看见梧桐叶落的光景。样子真凄惨呢!最初绿色黑暗起来,变成墨绿;后来又由墨绿转成焦黄;北风一吹,它们大惊小怪地闹将起来,大大的黄叶便开始辞枝——起初突然地落脱一两张来;后来成群地飞下一大批来,好像谁从高楼上丢下来的东西。枝头渐渐地虚空了,露出树后面的房屋来、终于只搿几根枝条,回复了春初的面目。这几天它们空手站在我的窗前,好像曾经娶妻生子而家破人亡了的光棍,样子怪可怜的!我想起了古人的诗:“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现在倘要搜集它们的一切落叶来,使它们一齐变绿,重还故枝,回复夏日的光景,即使仗了世间一切支配者的势力,尽了世间一切机械的效能,也是不可能的事了!回黄转绿世间多,但象征悲哀的莫如落叶,尤其是梧桐的落叶。
  但它们的主人,恐怕没有感到这种悲哀。因为他们虽然种植了它们,所有了它们,但都没有看见上述的种种光景。他们只是坐在窗下瞧瞧它们的根干,站在阶前仰望它们的枝叶,为它们扫扫落叶而已,何从看见它们的容貌呢?何从感到它们的象征呢?可知自然是不能被占有的。可知艺术也是不能被占有的。
  
  (选自《丰子恺作品选集》)
  
  奇异的景观  余笑忠
  
  我的日常生活中有一件必须做的事情,送儿子上学。在必经之路上,有一处可以称得上奇异的景观。不过最先发现它的不是我,而是他——从这个简单的事实里我发现,孩子的眼睛才是诗人的眼睛。据我目测,它大约有两米之高,不是什么名贵之木,生长在一栋已经很有些年头的居民楼上,不是长在楼顶,而是长在四楼的外墙上。可想而知,它的立足之地是多么小。
  这棵树曾让我猜想它的来历。是哪一只鸟儿衔来了一颗种籽?抑或是哪一阵风吹来的?当我们无法确知它的来历,我们只好把它看成是天赐之物。可以说它生长在错误的地点,但是,一如我们的命运,是接受的,而非选择的。我甚至想象,它的根为了支撑其越来越重大的身躯需要在黑暗中不停地化敌为友。它的生长过程不时受到阻碍,所以它只好向另一个方向发展,枝干向外倾斜,但仍然迎风而上。
  我不得不担心它的来日。如果风太大了,会不会摧折它?如果那栋房子要拆毁,会不会有人想方设法使它得以继续幸存下来,比方说将它移植到别的地方?不过,当它重新落地生根,它也就混同于普通的树木了。久而久之,这棵树在我的心目中有点不凡的意味了。
  (选自《汉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