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垓下歌》与《大风歌》比较赏析

作者:李 宏




  在中国传统生活中,男人是性别世界的当然主宰,所以是幸福的;但有意无意之间把所有的问题都扛在自己的肩上,男人同时又是不幸的。在有限的人生旅途中,女人有机会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管春夏与秋冬,任时代的风在窗前掠过而花颜不改;男人却必须身不由己地随时间的大潮载沉载浮,与时代同进退,和社会共荣衰,所以古来男人多无奈,所以风霜乐于在男人眼角驻足,岁月喜欢在男人额头掘沟,年华最容易在男人的头顶上留下跋涉的印记。在这方面,项羽的《垓下歌》与刘邦的《大风歌》这两首古歌真是道尽了天下男人一直胀红着脸憋在胸口的辛酸,值得玩味。
  首先,由于作者是秦末仅可相提并论的两大政治军事大家,两首古歌都表达出君临天下傲睨万物的豪气,但项羽用的是过去时,刘邦则用现在时。
  项羽借回忆如烟往事来展示昔年的风光。“力拔山兮气盖世”句,前四字以夸张手法自述超人勇武,后三字表扬自己兼具超凡气度,寥寥数字,天下第一好汉的形象呼之欲出。事实上,项羽出身豪门,少年成名,成年后纵横捭阖,把天下当作自己的后花园,完全可以笑纳当世首席英雄的称号。所以,这句诗既是对事实的持平陈述,更有当仁不让的凌云傲气。
  刘邦则通过图绘现实来抒发当下的荣耀。古人将人生目标分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若干个层次,刘邦取得了楚汉之争的终极胜利,完成了统一大业,等于实现了人生的最高价值,因此他有充分的理由自得、高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句前四字体现出登上帝位后“天下舍我其谁”的踌躇满志,后三字则表现了一派衣锦还乡后在乡邻面前的意满神得。由一个小人物摇身一变而为天下至尊,刘邦在这里大有“人生至此,夫复何求”之势。透过历史的漫漫迷雾,我们仿佛看到了刘邦挂在嘴角的那颗欲抑还扬的微笑。令人诧异的是,这个喜欢吃狗肉的前沛县小吏还乘着酒意露了一小手——“大风起兮云飞扬”句居然用了文人们惯用的兴的手法,这就好像牛头出其不意地伸进了马圈,颇有些吓人一跳的戏剧效果。
  其次,作为仅有的参与中原逐鹿这一政治游戏的两个最重量级选手,刘项两人都借助古歌表达出对人事变迁的苍白的无力感。
  “虞兮虞兮奈若何”句直抒胸臆,表达的是失败者项羽无力保护自己心爱女人的凄凉,是英雄而失落于男女情事,虽然带着一些饮食男女直来直去的俗套,却恰是性情中人的本真,属英雄末路的无奈之叹。“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句则采用发问的方式,抒发的是胜利者刘邦无力确保“家天下”香火延续的悲哀,蕴含着一种政治动物的深远忧虑,一种传统家长对现状永续的渴望,是君王忧后的无奈之叹。情到深处人孤独。举目四望,天底下没有人能理解这两个曾经或正在屹立世俗权力之巅的男人,或许根本就没有谁想理解他们,更没有人敢理解他们。高居庙堂之上在给当事者带来无边荣耀的同时,必然也潜伏着无尽的寂寞。所以,人在根本上是无法达成沟通的。异于己的第二人的理解可以到身,却永远不能到心。
  再次,作为楚汉相争的不同结果承担者,刘项不约而同都选择古歌表达了“天道由天不由人”的苍凉的无助感。
  项羽在“时不利兮骓不逝”句直截了当地对命运缴了枪投了降:我的马走不动了,我要失败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天时不利,都是命运的安排,我是完全没有办法的。英雄无奈红颜何,项羽之谓也。刘邦则通过“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句间接表明:一个人虽然可以坐拥天下,但却无法掌控所有人,一个人也许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但却无法把握后人的命运,君王无奈身后事,没有人可以逃脱时间预设的程序。——看来,刘邦也是一个在主动状态下对命运举了白旗的人。不可否认,相对于永恒的自然界来说,个体的人总是脆弱不堪的,在奔腾不息的历史长河里某个生命永远只是一朵小小的、转瞬即逝的浪花。
  意味深长的是两首古歌的前后都形成对比。《垓下歌》是昔盛今衰之比,勇冠三军的楚霸王从前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如今却四面楚歌,孤家寡人;《大风歌》则是现在未来之比,刘邦当下玩天下于股掌,将来却无法逆料。这种不经意的正反对比更大大增加了两首古歌的悲情的浓度。
  综上所述,无奈是一张大网,使人无所遁形于天地之间。项羽有盖世身手,却无法保全情人把握现在;刘邦拥有江山,却无法延续家威左右未来。这是作为男人的悲哀,也是作为人的终极的悲哀,是一道本来无解的习题。于是乎,一边是九尺汉子的声声奈何,呼告着失败男人的无奈,一边是人间主宰的苦苦追问,昭示着成功男人的无奈,有道是败也无奈,胜也无奈,退也无奈,进也无奈,逆也无奈,顺也无奈,寂寞时无奈,热闹时也无奈……此时此际,刘项这两个被唐人章碣贴上“不读书”标签的男人或许同时觉得自己根本上就是个孤儿。是的,在无限的时空面前,我们都是孤儿,从我们来到世间那一刻起,我们就成了孤儿,这是世间所有生物都无法摆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