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对汉语“意合”特点的一种理解

作者:任德孝




  作为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的语言,汉语具有自身的特殊性。它与英语等西方语言大不相同,不用字母拼组成词,完全没有词尾变化,也没有性、数、格、时态、语态、语气等各种变化,尤其是其语句的组合往往不受形态成分的约束,而更多地受语义因素的制约。在语素组合成词、词组合成短语或句子、分句组合成复句时,联系的手段往往并不靠语法成分,而是依赖于语义条件。只要语义上搭配合乎事理,就可以相连合成在一起。这就表现出汉语一种很强的“意合特性”。著名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对此认为,汉语复合句的分句之间,有时候“有一二个虚词表示它们的连带关系”,有时候,它们之间的联系却是“以意会的,叫做‘意合法’”。
  “以意会而相联”的语言构成自有它独特的优越性。有研究者曾言:“比起西方语言来,汉语有时不够精确,这是不足之处;但是汉语(特别是文言文)很简洁,这是优点。”因为意合而成的语言或言语所传递的信息,往往主要由外围语义成分所承载,这就使汉语常常能以经济、简洁、凝练的表层形式包含丰富的深层语义,表达多层次的内容,承载最大的信息量,从而使汉语的表现力显得格外的强。
  “诗的特殊功能就在以部分暗示全体,以片段情境唤起整个情境的意象和情趣,诗的好坏也就看它能否实现这个特殊功能。”(朱光潜《诗论》)汉语的优势也特别体现在我国古代诗歌的创作中。留意一下我国的古典诗词,就会发现古代的诗人词人们常常采用意合的方法,用最少最经济的语言、最简要的结构形式表达最复杂最丰富的意象和情趣。法国诗人克洛岱注意到“为了把某些思想融为一体,中国作者不用讲逻辑的语法联系,只要把词语并列起来即可”,“这种罗列的句式不但构成了物的强烈的视觉性,而且也提高了每一物象的独立性,使物象与物象之间,形成了一种并存并发的空间的张力,一如绘画中所见”。这就使我国的古典诗词享有“凝练”、“含蓄”、“富有表现力”、“以有限寓无限”等美誉,并受到了西方现代派诗人的羡慕。这里举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来说明: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以上为马致远所写的“纯是天籁”的小令《天净沙·秋思》。小令的前三句由九个名词简单排列而成,且相互之间没有其他语法成分连接,但是,这些名词所表示的事物却浑然一体,构成了一幅意境深远的山村秋景图,收到了言简意丰的独特效果,作者所凭借的正是汉语意合法。
  汉语意合法不用有形的语法成分相连,是否就意味着它就捉不住、摸不着了呢?是否只能像古人那样全凭反复诵读去涵泳玩索,去琢磨体会了呢?否!我们所说的“意合”,无非是讲在某一语言单位内部,它的内在联系的链条是语义因素而非其他。马致远小令中的前三句,九个名词的词义并非完全割裂,而是有一定的关联的,它们代表着秋天山村中常见的景物。这些词义相关的名词排列在一起,配上整齐和谐的节奏,对称平行的结构,从而形成了一个有机的语言整体。因此意合法并不是单靠语义因素这一联系手段来完成的,它还常常需要其他一些辅助条件,诸如对偶这样的对称平行的结构形式。
  “天生之物,无一无偶,而无一齐者。”(刘大 《论文偶记》)对称是自然界的普遍法则之一,比如合欢树的叶,蝴蝶的翅,人的耳目手足——鼻口虽为一,但仍然有左右鼻孔与上下唇齿之分。对自然界的对称法则的认识,促成了人们在人工创造方面也开始追求对称,“无独有偶”的观念几乎贯穿在各种人工创造方面,比如很多建筑物就利用了对称原理。既然对称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具有广泛的表现,那么作为自然和人类社会感应神经的诗人对此当然不会无动于衷,因而也就不难理解诗歌中的对称表现。而从美学的观点来看,对称能够构成一种平衡的美。在这个意义上说,汉语恰恰是一种最讲究平衡美的语言。“艺术上的技巧都是由自然变成人为的。”(朱光潜《诗论》)中国古代作品中早已有用对骈俪的句子写作的悠久传统,作为中国文学之源的《诗经》中就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类的对偶句,发展到后来的律诗、绝句,对仗的运用更加自觉、成熟。在民间使用十分普遍的对联,也是汉语所特有的一种组织语言的形式(目前也有语文教师将之应用于中小学语文教学中)。两个句子,只要意义相关,字数、平仄对称,它们就形成了一个平衡的整体,产生了一定的表达功能。并且,许多一般句子应该遵循的语言规则,在此都可以弃而不论。
  宋代隐居杭州西湖孤山,以“梅妻鹤子”而闻名于世的诗人林逋(和靖)的《山园小梅》有一对偶名句: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诗句无一虚字,每个字都实指一种景象,简单铺排在一起但写尽写活了梅花的气质风韵:神清骨秀、高洁端庄、幽独超逸,梅之为梅尽于此矣。言虽简而意不可谓不丰。下面这一对联则更为独特:
  中国捷克日本 南京重庆成都
  这是抗日战争胜利后,有人以地名所作的对联。全联六个地名,本身并无多的语义联系。但对偶这一对称的形式使它们成为一个整体,形象地描绘了中国人民在八年艰苦抗战后的胜利喜庆的情形:中国人民浴血奋战大获全胜,终于打败了日本侵略者;曾经沦于敌手的故都南京光复,又重新成了大国之都。六个名词之间的联系也没有有形的语法标志,只是通过一种对称平行结构(特别是捷克和重庆两词相对更显巧妙)启发人去啄磨它去领会它欣赏它。
  从联语的特殊对偶现象中,我们可以发现:在语言表达中,对称形成的平衡能辅助语言意义的合成。
  在结构上比对偶所受限制要少,也能用来辅助汉语意合的另一手段是对举。一般说来,对举的两个语言单位之间在结构上并不强求一一对应,但在语义上一般都有相反相成的特点,因而也可以看作是平行的。
  下列句子中加点的语言成分在单独运用时实际上并不成立,但是如果跟另一个语言成分对举着说也就自然成立了:
  ①他走,我不走
  ②人不美,可心好。
  由此可见对举也常能辅助汉语意合,使语言实际表达的意义远远大于语言本身的字面意义。
  利用对偶、对举之类的对称平行结构来辅助意合,是汉语语言应用的一大特色。那么是什么样的思维方式促成了汉语的使用者去追求这一特色的呢?有日本学者认为是中国人那根深蒂固的阴阳二元论的世界观在背后起作用:“对偶的根源是阴阳二元论的思想。……阴阳并不仅是阴和阳的简单相加,而是通过阴阳的融合创造并展开的新世界。”这种论说也许就意味着中国人在运用语言时特别讲究对称,特别喜欢用对偶对举之类的形式来辅助意合,和中国传统思想中讲“阴阳”讲“相对”的思维模式、哲学观念是有密不可分的联系的。
  对汉语“对称平行结构能辅助意合”的明晰认识,可以解决汉语教学与研究、应用中的一些实际问题。吕淑湘先生曾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一句中“十月革命”是主语呢,还是状语?“一声炮响”如何划分?划分的结果能同语音节奏统一吗?而且即使给它们安上语法术语,对句意的理解能有很大作用吗?对此有人提出是不是可以考虑用意合的方式来分析:“十月革命”与“一声炮响”可理解为是一个意义相关的骈句,整体上构成了一个火红的革命图景。如此分析,也是汉语语意有限向无限生成的一例。
  在进行语言交际或者语言教学时,说话人或表达者常常抓住其中的关键词语不放,略去一些次要的词语,而接受人只要根据一般的事理经验,抓住几个“意义支点”,便能意会出全部词语(包括省略掉的)意义的总和,这正与人类思维的普遍规律相符。我们在进行汉语教学、研究时若能很好地理解汉语的“以意会而相联,以事理而相合”这一“意合”特征,必将有助于满足现实生活中越来越广泛的语言交际实践包括中学语文教学实践的需要,特别是对中学语文教学实践中古典诗词的鉴赏水平的提高、现代语言分析能力的增强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