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真情至性 异曲同工

作者:孟庆焕




  苏轼有云:“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何出此言?因为这三篇文章皆为真情至性之文,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情文并茂,达到了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传诵不衰。下面拟将《陈情表》与《祭十二郎文》作一番比较,以使读者从中窥见一些写作抒情文字的写法与技巧。
  《陈情表》、《祭十二郎文》虽然有诸多的不同之处,但其相同之处大体有三:感情真挚,均自肺腑流出,绝无无病呻吟、矫揉造作之嫌,感人至深,具有极强的感染力,苏轼把此二文与《出师表》并举,称其“惨病悲切,皆出于至情之中,不期然而然也”(清·章恋勋《古文析观解》卷五引)。此其一;其二,虽然这两篇文章的结构形式各异,但都呈现出精巧、严谨的特点,很好地为表达内容服务;两文均讲求抒情技巧,收到了情文并茂的艺术效果,此其三。
  下面着重谈谈这两篇文章的不同:
  
  一、文体不同。虽均为古代应用文,但《陈情表》是表章。表章乃古代的一种常用文体,属于奏议一类,是臣下呈给帝王陈请事情的一种文体。而《祭十二郎文》是对死者表示祭奠和怀念的一种文体,一般以简叙死者生卒年月、享年多少、由某人主祭为发端,以追叙死者生平、抒怀念哀悼之情为主体,以呼告死者安息、“尚飨”为结尾。
  
  二、写作背景不同。《陈情表》的作者李密从小孤弱,赖祖母刘氏抚养成人。秦始三年(267),晋武帝司马炎召其为太子洗马,他以祖母年老多病无人奉养,“辞不就职”,但因他曾仕蜀汉,而今“亡国贱俘”,故深恐晋武帝疑忌怀念旧朝以矜名节,招致大逆不道之罪,于是饱蘸血泪、诚惶诚恐地上了这篇《陈情表》。韩愈三岁丧父,由兄长韩氏及嫂嫂郑氏抚养。他与兄长过继子韩老成为叔侄,却情同手足,亲如兄弟。当贞元十九年(803)五月,在长安监察御史任上的韩愈突然得知韩老成客死异乡的噩耗时,如雷轰顶,意茫然不知所措。直到七天之后,痛定思痛,才写下这篇被后人誉为“千年绝调”的祭文。
  
  三、写作目的不同。《陈情表》一是希望晋武帝“听臣微志”、“愿乞终养”,二是消除晋武帝的疑虑,保全性命,三是含蓄地表达对晋武帝不理解自己狼狈处境的不满。《祭十二郎文》则是为了倾吐叔侄间患难与共、生离死别的无限悲伤之情,沉痛哀悼和怀念侄儿,以寄托无尽的哀思。
  
  四、结构方式不同。《陈情表》为达“区区不能废远”愿乞终养“辞不就职”的目的,要想得到晋武帝真正相信并谅解自己不奉诏的苦衷,就采用了首先动之以深情,继而喻之以大义的先叙后议、夹叙夹议的结构,以陈情统摄叙事、说理,前有铺垫,后有照应,水到渠成,错落有致,张弛有度,天衣无缝。《祭十二郎文》按时间顺序来写,首告闻丧以致哀,继之痛忆家世,再陈述闻死讯后将信将疑之状和对死因死期的追想,最后叙丧后的安排并进一步抒发与十二郎“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的内疚和悔恨。行文质朴自然,跌宕多姿,段落清晰,层次分明,浑然天成。
  
  五、抒情技巧不同。圣命难违,弄不好就有性命不保之虞,要想获得晋武帝的信任并谅解自己不奉诏的尴尬并非易事,但聪颖的李密却做得很好。他首先动之以深情,继而在陈情中喻之以大义。《陈情表》在文中要表达的感情有三:一是因处境狼狈而产生的忧惧之情,二是对晋武帝“诏书切峻,责臣逋慢”的不满情绪,三是对祖母刘氏的深厚孝情。但是为了表达的需要,他压抑了前两种感情,只在文中含蓄地一笔带过,掩入了对祖母的孝情之中。而对后一种感情则大肆渲染,并且造成一个感人至深的情境,即“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从这一情境出发,故首先从幼年坎坷不幸的遭遇说起,突出自己的孤弱和祖母刘氏的年老多病无依之状,一下子把对方带进一种悲怆凄楚的环境氛围之中,以激起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有了首段悲恻感人的遭际作基础,故第二段叙朝廷多次催逼、自己辞不赴命而进退两难的处境,就不至于使晋武帝感到突然而恼羞成怒,从而误解他傲慢抗命了。如果说前两段重在叙事中动之以深情,那么三、四段则重在陈情中喻之以大义了。作者采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写法,层层推进,夹叙夹议,水到渠成地提出“是以区区不能废远”的明确答复和先尽孝后尽忠这一解决矛盾的办法。不仅如此,作者还善于抓住读此表者的心理,两度以十分谦卑、极其诚恳的态度表现出皇恩浩荡、感恩戴德、惴惴不安、感激涕零之情,恰好极大地满足了晋武帝的权威心和虚荣心。这些都不能不说是作者的精明之处、聪明之举。结尾处,信誓旦旦,情辞恳切,如金石掷地有声,纵铁石心肠,焉得不为之动容!无怪乎“武帝览表,嘉其诚款,赐奴婢二人,使郡县供祖母奉膳。至性之言,自尔悲恻动人”(《古文观止》)了。
  《祭十二郎文》善于融抒情于叙事之中,在对身世、家常、生活遭际朴实的叙述中,表现出对兄嫂及侄儿深切的怀念和无比的痛惜,一往情深,感人肺腑。全文以时间为序,以叙事为线索来倾诉叔侄间患难与共、生离死别的无限悲伤之情。前三段叙早期生活与阔别之情,以叙事为主,间或抒情。四、五两段如泣如诉,悲痛至极,达到了抒情的高峰。这里值得特别一提的是,作者采用“反差”手法以增强抒情的艺术效果:作者自揣眼花、发白、齿摇、体衰,不能久居;而十二郎少壮康健,且蒙“吾兄之盛德”,理当存全。但事实恰恰相反,“少者强者而矢殁,长者衰者而孝全”。事情如此出乎意料,以至顿生真邪梦邪、信也不信也的种种怀疑。末几段叙丧后的安排并进一步抒发歉疚和憾恨之情。通篇叙家人亲情,所取皆“俗情俗事”,且完全是发自肺腑的至性真情。读罢全文,我们可以看出作者仿佛“一面哭一面写,字字是血,字字是泪”的真实而又惨痛的情状,似乎还可以听到作者痛哭的声音。
  
  六、语言风格不同。《陈情表》造语平实而生动,如“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等生动形象,一直沿用至今,少有典故和藻饰;虽多四言排句,而少有对偶,偶有对仗,如既无叔伯,终鲜兄弟”,“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也都自然浑朴,绝无斧凿痕迹。文中还不时用一些散文奇句,形成骈散结合整齐而错综、流畅而婉转之势,且有行云流水、率真自然之妙。可谓节奏鲜明,抑扬顿挫,琅琅上口。《祭十二郎文》一是质朴自然,深情语切,如泣如诉,令人潸然泪下。为了抒情的需要,通篇以“汝”“吾”(你我)相称,好像同亡者家常对话一样,读来特别真切感人;也是为了抒情的需要,文中多用“呼呜”“呜呼哀哉”这两个悲叹词以表现感情高低疾徐变化的情志。二是语言运用上的复沓重叠,回环转折,变化多姿,增强了行文的感染力。如始写对死讯的将信将疑,以“信邪”、“真邪”、“梦邪”反复申说,用一连串的疑问语气状其述离惝恍之态,使表达效果倍增。再如同样自叙衰老的情况,先是“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随后又是“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语意基本相同,但表达上略加变化,就显得错落有致,生动活泼,韵味顿添。同样,末段两个“不知”、“不能”、“不与”句的运用,意亦颇雷同,却给人以变化多姿的感觉。在助词的运用上,也颇见功力。诚如宋·费衮《梁溪漫志》所云:“退之《祭十二郎文》一篇,大率皆用助语。其最妙处,自‘其信然耶’以下,至‘几何不从汝而死也’一段,仅三十句,凡句尾用‘耶’字者三,连用‘乎’字者三,连用‘也’字者四,连用‘矣’字者七,几于句句用助辞矣!而反复出没,如怒涛惊湍,变化莫测,非妙于文章者,安能及此!”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