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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祝福》中的重复性话语解读人物

作者:唐登高




  鲁迅先生善于通过自描手法塑造人物形象,往往三言两语人物形象便跃然纸上。以最简洁的语言达到最传神的效果。然而,在仔细阅读《祝福》之后,会发现文中在刻画人物形象时有大量的重复性的话语存在,这不免让人觉得奇怪:高超的语言大师难道会写出如此多的哕嗦的闲笔?但转念一想,鲁迅先生是绝不会浪费如此多的笔墨写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的。重复有可能是无病呻吟的啰嗦,但也很有可能是富有深意的强调。有理由相信,这些重复性的话语的存在可能是鲁迅先生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种手段。一些散落在文本中的语句单独看,确实看不出意味来,然而当我们把那些散落的重复性语句看成一个系列或者一个系统,那些看似闲笔实际上却有深味的重复性话语就大有深究的必要。从语言学的角度讲。“超越句子的语言单位称之为话语,它可以是一句话,也可以是整部作品。换言之,话语是一个语句系列或语句系统”。作家正是通过经营语句系列或语句系统来表达他对社会人生的思考。因此,《祝福》中的重复性话语应该是鲁迅先生精心经营的语句系列或语句系统,对这些重复性话语系列或系统的分析和研究将会使我们对《祝福》的人物形象有更进一步的理解.甚至会颠覆我们原来的一些看法。以下将尝试从一些具体的重复性话语系列来解读几个人物形象。
  写四叔及几个本家和朋友。文中这样写四叔及几个本家和朋友:“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两处地方,句式一样,说的内容差不多。四叔与几个本家和朋友的共性就通过这一个重复性话语系列揭示出来。这些人的共性是指他们有共同的生命形态。从文中看,这一部分人,处于鲁镇的上层,是鲁镇的统治者。鲁四老爷保守、顽固、僵化,是封建思想的坚决捍卫者。他有好些复制品,这就暗示了鲁镇守旧顽固势力的强大。
  写四婶,有一处很不起眼的地方往往会把它忽略,这一处地方是卫老婆子讲述祥林嫂出格的反抗,四婶关心地问,鲁迅先生反复用“后来”这个词语。四婶连问两次。“后来怎么样呢?”,“后来呢?”连问两次,似乎表现的是对祥林嫂的关心。但是当卫老婆子说出“交好运了”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在这里,重复性话语,与“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这旬共同组成一个话语单位,没有后面这一句,前面两问也就没有表现力。一般的看法,在鲁镇所有人中,四婶好像是惟一一个心肠相对较好的人。但鲁迅先生通过这一重复性话语揭示了四婶灵魂深处的丑陋,颠覆了四婶善人的形象:四婶与鲁镇其他人一样,并非是发自内心的关心祥林嫂,她的好奇心的满足,是要听到祥林嫂更悲惨的结局,因此,当听到祥林嫂交好运后,反而没了兴趣;她跟鲁镇的其他人一样,以“咀嚼赏玩他人的痛苦”为乐。她并不比柳妈好到哪里去。这样一个细微的地方,又让我们再一次领略到了鲁迅先生语言的犀利、深刻。
  “我”作为小说中一个特别的形象,作者用一个重复性话语刻画了他的心理活动。作者两次写到“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两旬同样的话,表现“我”的心理却不一样。两个“走”实际上都是是逃避,“这种逃避是对彻底摧毁了自己幻想的‘故乡”的逃避,也是自己对故乡发生的悲剧应负的责任的逃避。”作者对“我”的形象的塑造显然不仅仅停留于此,这个重复性话语系列还有其他内容。“我”两次决计要走,看来是非常坚决的,但,“我”的一番“想”,“反而渐渐地舒畅起来”,“我”把自己的道德责任解脱干净了。甚至到后来,“我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读到这里,让人沉重起来,“我”的“走”表明“我”是一个有良知但无能为力的知识分子;“我”的“舒畅”与“舒适”表明“我”复归于旧的传统,由一个同情者变成了一个冷漠者。“一个有新思想的知识者尚且表现得如此冷漠和无动
  于衷,下层民众的态度可想而知,这更反衬出祥林嫂的不幸和社会的无情。”
  写鲁镇的人们。作为群像,鲁迅先生在多处地方写到了这一群人相似的集体行为。有一处散落在文本中的重复性话语可能不大会引起我们的注意,那就是鲁镇人对祥林嫂的称谓。作者三次写到鲁镇人对祥林嫂的称谓。祥林嫂第一次到鲁镇,“大家都叫她祥林嫂”。单独看这一处,确实没什么意味,再看第二处,祥林嫂第二次到了鲁镇,“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注意,这里,作者让这一句单独成段。提高了它在文本中的地位。这肯定是有讲究的,作者借这一句的重复,实际上照出了鲁镇人的灵魂,写出了鲁镇人的“集体无意识”。“所谓集体无意识,简单地说,就是一种代代相传的无数同类经验在某一种族全体成员心理上的沉淀物,而之所以能代代相传,正因为有着相应的社会结构作为这种集体无意识的支柱。”这种集体无意识,就是封建社会伦理道德观念在鲁镇人心理上的积淀。具体说,就是封建的贞节观和妇女的“三从四德”深深烙在了鲁镇人的灵魂深处。鲁迅先生在《我之节烈观》中将封建节烈观视作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实际上指出了这种集体无意识力量的可怕。这一句的潜台词实际上是表明,“鲁镇所有的人,他们都认为祥林嫂作为寡妇再嫁是不对的。是不应该的,是不好的”,甚至是有罪的。不肯更改对祥林嫂的称谓。是鲁镇人不承认祥林嫂的改嫁。甚至,鲁镇人实际上已经挖出了一条鸿沟,把祥林嫂远远地拒在外面。也正因为这个原因,“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祥林嫂已经被鲁镇人看成异类,这一群人,本应是她的同盟,但现在却是敌人。不被这个社会所容,祥林嫂的悲惨命运也就决定了。即使她想尽一切办法改变自己的处境,但要想改变鲁镇人的集体无意识,接纳她,太难,太难!
  最后我们把目光集中子小说的主人公祥林嫂身上。
  我们还是从作者的重复性话语入手。“我真傻,真的”,祥林嫂在叙述自己悲惨的遭遇时往往这样开头。作者在两处地方让祥林嫂几乎完整地讲述相同的内容,一点都不吝惜笔墨,让我们深思的是,鲁迅先生用这一重复性话语除了表现祥林嫂遭遇的悲惨外,还有没有深意?应该是有深意的,作者用两个大的段落米写祥林嫂的自述,实际上是让她发出“弱者的哀号”。鲁迅在《忽然想到·五》中曾说:“世上如果还有真活下去的人们,就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祥林嫂正是一个想要活下去的人,她不再沉默而“敢说”(当然,她也敢问),虽是“弱者的哀号”,却也是对命运的有卢的反抗。“现在,我们或许可以懂得,鲁迅之所以特别关注中国底层的‘不幸的人们’,就是因为她们被剥夺了说话权力,他们处于被遮蔽,被抹杀,被压抑的地位,中国的历史、文学中,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充斥的只是‘圣人之徒的意见和道理’。这正是鲁迅要反抗的。”,所以,鲁迅先生要让祥林嫂发出声来,而且要她反复发出自己的声音来。
  有关祥林嫂悲惨遭遇的话语在后文中还有零星的重复,不过,这些重复又有了新的形式和内涵。祥林嫂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刚开一个头,旁边的人马上用她的话来堵住她的嘴,祥林嫂最后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卑怯者恃强凌弱后的笑正是“以凶人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卑怯者连祥林嫂说话的权利也要剥夺,鲁迅先生借助这一重复性话语表现了卑怯者恃强凌弱的丑恶,也加深了祥林嫂的命运的悲剧性。
  类似的重复性话语在《祝福》的文本中还大量存在,以上仅摘取了其中的一部分。通过对以上一系列重复性话语的分析可以看出,重复性话语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确实起到了好的作用,这说明,运用重复性话语塑造人物形象是鲁迅先生的有意为之,是他在《祝福》中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段之一。这种手段为我们鉴赏《祝福》,把握它的深刻内涵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注释:
  ①南帆主编《文学理论新读本》第63页,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②汪晖《鲁迅小说的精神特征与“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203页。
  ③郭晴云《关于〈祝福>里的“我”》《中学语文教学》2001年第7期。
  ④傅书华《集体无意识与祥林嫂的命运》,《语文教学通讯》2001年第24期
  ⑤杨剑龙《鲁迅小说中对封建文化的批判》,转引自人教版高中语文教师用书。
  ⑥傅书华《集体无意识与祥林嫂的命运》,《语文教学通讯》2001年第24期。
  ⑦钱理群《与鲁迅相遇:北大演讲录》第120页。
  ⑧《灯下漫笔》,《鲁迅全集》1卷,2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