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鲁迅小说人物命名探究

作者:陈星际




  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
  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哪里还会有“著之竹帛”的事。若论“著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我曾经仔细想: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叫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没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
  写作阿桂,是武断的。又倘若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先生,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但据结论说,是因为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
  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关于鲁迅先生为什么要花这么长的篇幅,在小说的开头考证阿Q的“姓名”,文学界在认识上存在一定的差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鲁迅无意做考据文章,有人言之确凿考证出“阿Q有两个极原始的模型。一个叫谢阿桂,他住在绍兴新台门东面的戴家台门里。还有一个是谢阿桂的弟弟叫阿有。这两个人都是流浪汉,常常住在土谷祠内”。我看不出这样的考据结果与领会小说主题有什么必然的帮助。相反,一个无法考证出来的阿Q,才最符合鲁迅先生之写作初衷,也才最符合作品体现主题之需要。
  作家对于作品中人物的取名,向来都不是信手拈来之举。文学史上有着许多经典:马克·吐温(水手语,水深三浔)、奥楚蔑洛夫(变色龙)、甄士隐(事情的真相被隐藏了)、赫拉克勒斯(被赫拉诅咒的人),这些人名都给读者留下了思考的空间。然而如果从取名的合理性、系统性、深刻性这三个层次上,去讨论这一话题,那么鲁迅显然是个很值得被提起的大师。有感于此,拙文打算从鲁迅对其小说人物的三种主要命名方式的角度,推敲一下这些“人名”所能、也应该能透析出来的深层意蕴。
  
  一、辈分式命名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历史上,存在着一个二合一的社会道德价值取向标准,即封建的“忠”和“孝”。忠,是个政治的概念。它意味着,在这个政治等级森严的集团里面,每个臣民都要自觉自愿的无条件服从君主,这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义务;孝,看上去是一个伦理概念,其实也是一个政治概念,它意味着,晚辈要自觉自愿的无条件服从长辈,它同样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义务。由此可见,这两个概念实质上是同宗的,它们目标也是一致的,二者共同架构起一个社会上层建筑的精神平台。在君权、族权观念猖獗的那个社会,辈分被赋予“统治”的政治内涵。
  鲁迅作品中有一类人物是依据其辈分来起名的,如鲁四老爷、赵太爷、钱太爷、夏三爷、赵七爷、赵贵翁、康大叔等等。这些“长辈”个性各异:
  鲁四老爷——封建礼教思想的化身。
  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祝福》)
  赵七爷——封建秩序的维护者。
  赵七爷是邻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这三十里方圆以内的惟一的出色人物兼学问家;因为有学问,所以又有些遗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时常坐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他不但能说出五虎将姓名,甚而至于还知道黄忠表字汉升和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后,他便将辫子盘在顶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叹息说,倘若赵子龙在世,天下便不会乱到这地步了。(《风波》)
  赵太爷——未庄的封建君主。
  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阿Q正传》)
  赵贵翁——封建的食人者。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又怕我看见。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凶的一个人,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狂人日记》)
  在鲁镇、在未庄,这些“长辈”处在家族关系的顶端,村庄的男女老少都得听他们的,稍见世面的七斤、略通文墨的大哥、安分守业的老栓夫妇、甚至是维持一方平安的地保,无一不是唯“长辈”之令是听,唯“长辈”之命是从。这些“长辈”既处在家族关系的顶端,又处在权力关系的顶端。费孝通先生在《江村经济》一书中指出:“一些既无血缘又无姻亲关系的人们,象征性地运用亲属关系称谓建立社会关系,以表示与亲属关系相应的心理态度。”英国社会人类学家弗第士(Fortes,M.)在他的《亲属制度与社会组织》一文中指出:“通常被视为亲属制度和社会组织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制度同时属于社会结构中两个互补领域,即亲属领域(familial domain)和权、法领域(politiico-jural domain)。”鲁迅先生通过对这群“长辈”形象的塑造,勾划出的是一个存在于鲁镇、未庄的“具体而微”的封建王朝,撕破的是一群封建统治者的嘴脸,而预言的则是其必然被时代风暴席卷进历史垃圾堆的命运。作者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是从封建社会传统的政治和道德价值取向的标高上,塑造这群“长辈”、认识这群“长辈”并揭示其本质的。
  
  二、无名式命名
  
  鲁迅对其小说中的许多“小人物”,采取的是无名式的命名。这些人社会地位极其卑微,生活境遇凄惨,精神麻木,思想愚昧,观念落后,他们是这个社会制度的受害者,同时又是这一制度的自觉、不自觉的维护者。这类小人物是鲁迅先生主要关注的群体,也是鲁迅小说着力表现的群体,更是被鲁迅先生寄予期望的群体。因而他对这类人物及其命运的认识也是最准确、最深刻、最经典的:“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呐喊·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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