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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的抒情特色

作者:钱德宝




  《史记》既是一部伟大的历史著作,也是一部伟大的文学著作。作为史传文学,《史记》熔入了作者强烈的爱憎,字里行间翻滚激荡着感情的波涛,给读者的心灵以强烈的震撼,被鲁迅先生称之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汉文学史纲要》)。清代刘鹗评论说:“《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老残游记序》)《史记》的抒情特色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作品夹叙夹议,叙议结合,感情充沛,反复咏叹。人教版高中语文第六册中的《屈原列传》,其表现手法主要是议论抒情,几乎占了作品篇幅的一半。如写屈原因愤而作《离骚》的情形,以及他对《离骚》其诗、屈原其人的评价时说: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 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作者高度评价屈原其人其文,满怀激情地赞颂了屈原的伟大人格和高洁志趣。句式整齐,节奏感强,感情丰富,曲尽其妙。写屈原被放江南,行吟泽畔,与渔父对话的情形时说;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 其糟而啜其 ?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司马迁把渔父和屈原的观点两相比照,是对屈原人格的赞扬和景仰,其中也表露出对黑暗势力的强烈愤慨和对屈原的同情惋惜之情。感情强烈,令人动容。作品记述了屈原忠心为国,因遭谗毁而有才不得其用的惨痛事实,对统治者的不能知人、朝廷群臣的嫉贤误国,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对屈原的怀才不遇、一生坎坷,寄予了极大的同情。文章夹叙夹议,是《史记》中抒情特色最强的篇章之一。
  屈原是司马迁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他的那种卓越才华,他对国家的那种忠心不二,以及作为他这种人格体现的《离骚》,都受到了司马迁不遗余力的推崇。屈原的名字及其文章两千多年来之所以能够如同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在很大程度上是与司马迁这篇礼赞式的、抒情诗式的传记分不开的,明代杨慎说:“太史公作《屈原列传》,其文便似《离骚》。其论作《骚》一节,婉雅凄怆,真得《骚》之旨趣也。”(《史记评林》)李晚芳说:“篇首叙受谗之故,作《骚》之由尹文情斐直,音节激越,中叙外欺内惑,以致丧师失地,活画出一怀王,言少事赅,比《国策》更为简练;篇末慨君终不悟,己不必生,悲愤淋漓,如怨如慕,鹃啼猿啸,听之泪下,忠臣至死,犹系心君国,所谓身死而心不死也,真善状屈子苦衷。通体以叙事夹议论,一唱三叹出之,声调超迈,亦是《国风》,《小雅》之遗。”(《读史管见》卷二)人教版高中语文第六册中的《报任安书》,备言自己因李陵事件受宫刑的始末,倾诉了自己满腹的委屈之情,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汉武帝及其朝臣们的极大愤慨。孙月峰说:“直写胸臆,发挥又发挥,惟恐倾吐不尽,读之使人慷慨激烈,唏嘘欲绝,真是大有力量文字。”(《评注昭明文选》引)吴楚材说:“此书反复曲折,首尾相续,叙事明白,豪气逼人。其感慨啸歌,大有燕赵烈士之风;忧愁幽思,则又直与《离骚》对垒,文情至此极矣。”(《古文观止》)
  
  二、作品中人物的即景作歌,增强了文章的抒情色彩。人教社版高中《语文读本》第一册中的《荆轲刺秦王》,写荆轲入秦行刺,燕太子为他送行的情景时说: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嗔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写得慷慨悲壮,惊心动魄。明代董份说:“荆轲歌易水之上,就车不顾,只此时,懦士生色。”(《史记评林》)孙月峰说:“只此两句,却无不尽,慷慨激烈,写得壮士心出,气盖一世。”(《评注昭明文选》)另外,《项羽本纪》写项王被困于垓下时的情景说: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这是多么悲慨淋漓的歌声和场面啊!宋代朱熹说:“慷慨激烈,有千载不平之余愤。”清代吴见思说:“一腔愤怒,万种低回,地厚天高,托身无所,写英雄失路之悲,至此极矣。”(《史记论文》)
  《高祖本纪》写刘邦平定黥布之叛后,回归故乡时的情景说:
  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官,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
  在刘邦志得意满时,忽然又唱出了一种极其荒凉空旷的衰飒之音,表现了他当时的一种复杂心情。宋代刘辰翁说:“自汉灭楚后,信、越、布及诸将诛死殆尽,于是四顾寂寥,有伤心者矣。语虽壮而意悲,或者其悔心之萌乎!”(《班马异同评》)
  与之类似的还有《留侯世家》中刘邦为戚夫人作的《鸿鹄歌》,《吕后本纪》中赵王友被残害临死前作的歌,《伯夷列传》中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前作的歌,等等。这些歌辞都悲凉慷慨,与当时的情节、气氛渲染紧密结合,具有浓厚的抒情色彩,突出地表现了作品中人物的心理、性格,对塑造人物起到了一种画龙点睛的作用。
  
  三、《史记》各篇最后的“太史公曰”,有相当一部分是抒情性很强的。如人教版高中《语文读本》第六册中的《孔子世家》最后说: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孔子,可谓至圣矣。
  表现了作者对孔子发自内心的无限敬仰之情。人教版高中语文第六册中的《廉颇蔺相如列传》最后说: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
  表现了作者对蔺相如那种高风亮节的由衷敬佩。《李将军列传》最后说: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
  表现了作者对李广的仰慕与敬重。茅坤曰:“李将军于汉,为最名将,而卒无功,故太史公极意摹写淋漓,悲咽可涕。”(《史记钞》)此外像《刺客列传》、《项羽本纪》、《魏其武安侯列传》等,其“太史公曰”的抒情性也都是极强的,宋代楼防曾说它们“读之令人鼓舞痛快,而继之以泫然泣下也”。(《过庭录》)
  由于《史记》在表现方法上具有以上特点,因而就使作品呈现出了一种我国历代散文中所少有的抒情性和气势感。明代方孝孺曾说它“如决江河而注之海”,清代刘鹗曾说“《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史记》为太公史之哭泣”。作为“无韵之《离骚》”,《史记》确乎是一首壮烈的爱的颂歌、恨的诅曲,是一首饱含着作者全部血泪的悲愤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