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苏轼诗词中的狡狯技法

作者:朱新祥




  苏轼写诗词常用狡狯的手法。刘贡父《彭城集·见苏子瞻所作小诗因寄》诗云:“千里相思无见期,喜闻乐府短长诗。灵均此秘未曾睹,郢客探高空自知。不怪少年为狡狯,定应师法授微辞。吴娃齐女声如玉,遥想明眸嚬黛时。”刘贡父认为苏轼诗中含有微辞,很显狡狯。苏轼写诗词常用的狡狯手法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戴着抒情面具,抒写心中惆怅;另一种是巧妙运用比喻和典故,怨刺新法,抨击时政。
  苏轼写诗词常用的狡狯手法之一是戴着抒情面具,抒写心中惆怅。这种类型的抒情诗又分为:借鸰原之思寄寓情怀和借悼亡契机来寄寓情怀这两种类型。
  请先看《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脍炙人口的中秋词,作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据《岁时广记》卷二十一《复雅歌词》说,东坡这首《水调歌头》之后八年的元丰七年(1084),“都下传唱此词”,内侍录呈神宗。神宗读至“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曰:“苏轼终是爱君。”乃命量移汝州。据此记,神宗曾认为是以向往“天上宫阙”隐喻其向往君主之心。与苏轼同时代的刘贡父诗云:“千里相思无见期,喜闻乐府短长诗”“不怪少年为狡狯,定应师法授微辞”。他认为《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用了狡狯手法,含有微辞。的确如此。
  屈原写《天问》,借向天质问,寄托情怀:天有天道,邦有邦道;奸臣当道,君王不察,“朝謇夕替”,志不得伸。李白写《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借问青天,抒发有才不得尽用的苦闷。苏轼写《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把酒问青天”与“天问”“把酒问月”是一脉相承的。都是借“问天”来道人世间的惆怅事。苏轼早年因受到党同伐异者的攻击与诬陷,神宗不察,不得不自遣外放。又怕连累昆弟,不敢直接接触,只好“千里共婵娟”。唐人韦瓘(假托牛僧儒之名)的小说《周秦纪行》有诗云:“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苏轼在此借用小说《周秦纪行》中的诗意,进一步抒发了对朝政不满、欲仙出世的思想感情。诗人想象乘风归天宫,“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李白“欲上青天揽明月”(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但“人攀明月不可得”(李白《把酒问月》)。此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进不了天宫,便“起舞弄清影”,他感觉到“何似在人间!”怎么像是在人间呢?“此便是神仙矣!”诗人对月难眠,知月不可长圆,那么人也就不可能没有不如意的事。既然如此,人世间的惆怅事也就很正常了。
  全诗借“问月”来道人世间的惆怅事,又借“月有阴晴圆缺”的常行来消解惆怅。但从表面上看只是写月圆而人不能圆的鸰原之思。这种借鸰原之思来写人世间的惆怅事的写法实为狡狯,可遮人耳目,避免横祸飞来。
  再来看《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题记中“乙卯”年指的是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正月二十日这天夜晚,当时苏东坡任密州(今山东诸城)知州,年已四十。“十年生死两茫茫”,生死相隔,死者对人世是茫然无知了,而活着的人对逝者呢,不也同样吗?年年月月,朝朝暮暮,虽然不是经常思念,但也时刻未曾忘却!这恐怕不仅仅是依从父命,苏东坡曾在《亡妻王氏墓志铭》记述了“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的父训;而且是感于身世吧。苏轼对其“十年飘然”所经见的民生疾苦和所遭受的个人愤怨,总想一吐为快。这“十年”是苏轼丧父、亡妻、遭诬、外迁、屈辱的“十年”。年届四十,已鬓白如霜。“纵使相逢应不识”,或许会“笑问客从何处来”。“十年飘然”,举步维艰:王安石的连襟谢景温诬奏我扶父葬返川时,在舟中贩运私盐,我不得不自请外任;眼下吕惠卿权极人臣,炙手可热,人品低劣。卑微,则攀附,事王安石如父子;得势,则落井下石,以信弹劾王。吕惠卿于我,更是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在密州,“况复连年苦饥馑,剥啮草木啖泥土”。此词在悼亡的契机上有所选择,将自己的人生遭际、政治情怀都寄托在悼亡的梦境之中,一吐为快。《庄子·天下篇》称老子道术所诫曰:“锐则挫矣。”太直露,则易受挫败;相反隐而不露,则可攻克巨大难关,没有人能同他抗争。隐而不露、寄寓情怀,显然要比锐要好。陈师道评此词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显然一般人都会认为这是一首悼亡词。这正是苏轼的高明之处:选择悼亡契机寄托自己的人生遭际、政治情怀。“不怪少年为狡狯,定应师法授微辞。”
  诗人借鸰原之思、选择悼亡契机,来寄寓情怀,这恰似诗人戴着抒情面具,在抒写心中惆怅。此法实为狡狯,可避免政治灾祸的降临。同时也体现了儒家的温柔敦厚和道家的“托小以包大,在中以制外”的思想。《礼记·经解》:“温柔敦厚,《诗》教也。”温柔敦厚,总比剑拔弩张要好。道家也不主张锋芒毕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主张:“托小以包大,在中以制外”。
  苏轼常用的另一种手法是巧用比喻和典故,怨刺新法,抨击时政。
  请看《沁园春》: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人,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这首词是苏轼于熙宁七年(1074)七月在由杭州移守密州的早行途中寄给其弟苏辙的作品。词中作者追忆:他们兄弟俩,“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当年,他们兄弟俩才华横溢,有远大抱负,“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以实现其“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上神宗皇帝书》)的政治理想。而且,他们兄弟俩“笔头千字,胸中万卷”,对于“致君尧舜”这一伟大功业,充满着信心和希望。抚今追昔,作者深感他们兄弟俩在现实社会中都碰了壁。作者善用典故,寄寓含蓄,表达了兄弟俩要韬光养晦、不介入党争、优哉安闲的情怀。《论语·述尔》:“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用我,我就去干;不用我,就韬光养晦。《左传·襄公二十一年》载:鲁国大夫叔向受弟牵连被囚后引《诗》“优哉游哉,聊以卒岁”以此表明不介入党争。唐牛僧孺《席上赠刘梦得》诗云:“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见在身。”意思是要优哉安闲、不介入党争。作者巧妙化用这些典故,显示了他的才气逼人,也表明了他言志的狡狯。又如《南乡子·席上劝李公择酒》:
  不到谢公台,明月清风好在哉。旧日髯孙何处去,重来,短李风流更上才。 秋色渐摧颓,满院黄英映酒杯。看取桃花春二月,争开,尽是刘郎去后栽。
  词中运用了生动的比喻和典故,怨刺新法,抨击时政,也倾吐了自己的怨愤。我辈才学出众,却生不逢时,就像将要被秋风摧残叶满院的黄菊,前途未卜;党同伐异的变法者就像阳春二月的桃花,争奇斗艳,竞相钻营,从而得到重用。最后化用刘禹锡《……戏赠看花诸君子》中“尽是刘郎去后栽”这一诗句,嘲讽变法派党同伐异,多方培植党羽,投机钻营。词人怨刺新法,抨击时政,也倾吐了自己的怨愤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二十四品》)。
  他一个好友刘恕罢官出京时,他写了两首诗给他,把那诗仔细看一下,也颇有趣。如《和刘道原寄张师民》:
  仁义大捷径,诗书一旅亭。相夸缓若若,犹诵麦青青。
  腐鼠何劳吓,高鸿本自冥。颠狂不用唤,酒尽渐须醒。
  这首诗的前三行指的是虚伪的读书人侈谈仁义,实则以此为求取功名富贵的阶梯,并对官场荣耀表示鄙夷之意。“麦青青”一典,按苏东坡的意思,是由庄子论追求利禄官爵的人而来,那些人一生迷恋官爵,埋葬时口中含有珍珠,但是他们的坟墓早晚会夷为青青的麦田。第四行包含另一个庄子上的典故。楚王愿以高位请庄子去做官,庄子谢绝,并且告诉国王的使者一个故事:有一个专吃腐肉的乌鸦,找到了一个腐败的老鼠,正在一棵树上大享其美味,这时一只仙鹤赶巧从旁飞过,乌鸦以为仙鹤来抢它的美味,就发出尖叫的声音想把仙鹤吓走,但是仙鹤高飞到白云中去了。这个故事的含义,就是苏东坡对小人的争权争位不屑一顾。
  诗人巧妙运用比喻和典故,怨刺新法,抨击时政,同时也表明了诗人自己看淡名利,对小人的争权争位不屑一顾的高洁。这种手法和处世态度,承传于庄子。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苏轼写诗词常用狡狯的障眼法。一种是戴着抒情面具,抒写心中惆怅;另一种是巧妙运用比喻和典故,怨刺新法,抨击时政。其妙在“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这种手法体现了儒家的温柔敦厚和道家的“托小以包大,在中以制外”的思想,也可以见出诗人承传了庄子巧妙运用比喻和典故的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