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祥林嫂与阿Q谁更痛苦

作者:黄彩萍




  鲁迅先生的两大经典叙事文本《祝福》和《阿Q正传》写的是旧中国“奴隶”的悲剧,分别叙述了劳动妇女祥林嫂和农民阿Q的悲剧命运,祥林嫂与阿Q性别不同,但身份和遭遇却极为相似,两个人同属于社会的最弱势群体,几乎面临着人生一切的不幸和痛苦。
  无姓的“玩偶”。姓氏是对一个人身份的确认,但我注意到小说里的祥林嫂与阿Q都似乎没有属于自己的确切的姓氏,祥林嫂“大家都叫她祥林嫂……大概也就姓卫”;而阿Q“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因为被赵太爷一个嘴巴给打掉了:“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在统治者眼里,奴隶是不配有姓和名的,所以祥林嫂只能叫“祥林嫂”,而阿Q也仅仅是一个符号而已,鲁迅先生在小说中用了寂寞而愤激的笔墨书写了两个“奴隶”的尊严的被撕毁,无论祥林嫂还是阿Q都只是作为“被看”的“玩偶”(物)存在着,他(她)们的唯一价值是他(她)们所有的痛苦和灾难都成为别人的“赏心悦目的对象和体验”。
  无家的“奴才”。祥林嫂靠帮佣过活,她曾经有过“家”,嫁过两次,但每次都是家破人亡;而阿Q以打短工为生,三十多岁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更不用说家,有一次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吴妈“求爱”,却被斥为调戏“良家妇女”,连唯一的一条棉被也被敲诈走了。两个人既是没有地位的“奴才”,也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死亡的结局。《祝福》和《阿Q正传》里都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死亡的气息,两个人物的结局都是悲剧性的。沦为乞丐的祥林嫂在人们忙着“祝福”的新年里“穷死”了;而在最后的“大团圆”中,稀里糊涂参加“革命”的阿Q也被稀里糊涂地砍了头。
  他(她)确实有太多的理由应该痛苦。但细想起来,祥林嫂与阿Q的痛苦似乎又有不同。
  祥林嫂的身上浓缩着旧社会劳动妇女几乎所有的不幸,在四大绳索“夫权”、“父权”、“族权”、“神权”及“自然的法则”(如儿子阿毛被狼叼走)的压迫下,祥林嫂走完了她悲惨的一生,但在这所有的悲剧因素里,鲁迅先生更为强调的是“神权”。一般人评价祥林嫂都认为她是一个不觉悟的愚昧的妇女,因为她安于做“奴隶”,因为她把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都拿去“捐门槛”,以赎她两次嫁人的“罪过”,但我以为,与其说是祥林嫂迷信,还不如说这其实就是祥林嫂的最深的痛苦与困惑。小说里有一个场面特别意味深长,已经沦为乞丐的祥林嫂一再追问“我”(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祥林嫂虽然并不十分清醒,但她分明已有朦胧的怀疑了,可惜作为知识者(启蒙者)的“我”并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可以看出,祥林嫂的痛苦并不是贫穷和物质造成的,相反,她是容易满足的,在鲁四老爷家打工时她是那么的勤劳,“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然而祭祀时四婶的一句“你放着罢”犹如一把尖刀封杀了她最后的幻想,而对“我”的寻问未果也使她最终心灵崩溃,祥林嫂实在不是“穷死”的,她害怕死后被阎王锯开身体分给“两个死鬼的男人”,她其实是死于精神折磨,她那最后“仿佛是木刻似的”的著名肖像正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最好写照。而这些也正说明封建文化杀人于无形的残忍性。
  而在阿Q那里,面对一无所有的生存困境,面对现实的失败与痛苦,阿Q会用他的“精神胜利法”去达到内心的平衡,从而完成他想象的胜利。虽然穷,但阿Q会说:“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或者会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被人打时,想的是“我总算被儿子打了”,于是心满意足了;受了屈辱转而去调戏小尼姑,于是在众人的笑声中“飘飘然”……阿Q就是这样,总有办法去忘记他现实的痛苦,自欺欺人、自轻自贱或欺弱怕强。与祥林嫂不同,阿Q在现实中的苦恼似乎主要来自物质,比如生计问题、比如女人问题,虽然后来他因为饥饿和贫困也被逼得想闹“革命”了,但那并不是他的真正觉醒,在他的“革命幻想曲”中,“革命”就是物质和女人,就是狭隘的复仇,当他最后被作为“革命”的牺牲品画押时,他羞愧的却是将圆圈画成“瓜子模样”,可以说,阿Q至死都是不觉悟的。
  痛苦缘于思想,缘于觉醒。从这个意义上讲,也许祥林嫂比阿Q更痛苦。因为阿Q懒于思想,习惯于做奴才,他用幻想和精神的胜利去掩盖他现实中的种种失败与不幸,说到底,这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也是一种病态的人格,阿Q用精神的麻醉去化解生活中的一切,他是“痛并快乐着”。而祥林嫂虽然最终并没有真正觉悟,也没有去参加什么“革命”,但她毕竟“直面”过,毕竟对诸如“灵魂”、“地狱”等问题产生了“疑惑”,因为缺乏精神领袖的指导(她的指导者是柳妈之流),她最终陷于了精神的的崩溃与恐惧之中,她是“痛并困惑着”。
  鲁迅先生一生都致力于“国民性”的改造,他在包括《祝福》、《阿Q正传》在内的几乎所有作品中都传达出启蒙的主题,同时又都表现出对于启蒙的悲哀和近乎绝望,这是先生的矛盾,也是智慧者的痛苦。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梦醒了无路可走”,阿Q是“常在梦中不醒”,祥林嫂是“在半梦半醒之间”,谁更痛苦?也许这已不是一个单纯的文学命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