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陌上桑》的虚构艺术

作者:王 锐




  《陌上桑》是汉乐府民歌的杰出代表作,也是我国古代叙事诗趋向成熟的典范之作。其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既有对前代诗歌的借鉴,又体现出作者独特的审美追求。罗敷的美好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成为古代文学长廊中优秀劳动妇女的典型。这首叙事诗获得古今认可、值得后人学习的地方很多,这里仅谈其虚构艺术的成就。
  
  一、人物的虚设
  
  《陌上桑》的主人公是一位品貌兼美、无与伦比的少妇,人称“秦罗敷”。这是不是她的真名呢?
  《陌上桑》的故事原型,据郭茂倩《乐府诗集》卷28引崔豹《古今注》说:“《陌上桑》者,出秦氏女子。秦氏,邯郸人,有女名罗敷,为邑人千乘王仁妻。王仁后为赵王家令。罗敷出采桑于陌上,赵王登台,见而悦之,因置酒欲夺焉。罗敷巧弹筝,乃作《陌上桑》之歌以自明,赵王乃止。”对这一说法,后人多表示怀疑,认为歌词内容和崔说不符。而且作为“王仁妻”的秦罗敷在《孔雀东南飞》中又出现了,焦母为儿子再娶的也是“秦罗敷”,显然跟《陌上桑》中的秦罗敷不是同一个人;再者,作为采桑女的秦罗敷能弹筝唱出《陌上桑》这样有很高艺术性的歌诗令人不大可信。因此,崔说显然有牵强附会之嫌,后世多不采纳。据游国恩先生考证:“按《汉书·武五子传》的《昌邑哀王髆传》载,昌邑王贺有妻名罗紨……‘罗紨’即罗敷,‘敷’‘紨’同声字。于此我们可以想到:前汉武昭之际,已经有女子取名为‘罗敷’的,必定那时侯罗敷的故事在民间流行得很普遍。”研究者多认为汉诗中的“秦罗敷”已经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而是当时“美女”的代称。那么,《陌上桑》也就不是一首纪实性的诗,而是一首虚构性的叙事诗。按游国恩先生的说法,“不过是我国民间故事的典型——一个农业社会里的民歌题材的典型罢了”,“是武帝立乐府时所采的民歌”。顺这个意义而言,诗篇中起歹心的“使君”和罗敷滔滔不绝夸耀的“夫婿”也都是故事中虚拟的人物。前者是封建官僚中凭权钱渔色的典型,是作者鞭挞、嘲讽的对象;后者既是罗敷羞辱使君的凭借,也寄寓着普通百姓对幸福婚姻的向往。
  
  二、地点的虚设
  
  罗敷路遇骚扰的故事发生在采桑林中,故事的题目“陌上桑”,即指大道边的桑林。诗中亦均明确交待:“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恰逢心怀不轨的好色之徒——“使君”路过,引出后面的故事。
  古代男女幽会多在桑林中进行。著名楚辞专家姜亮夫先生曰:“惟古欢游、乐舞、男女幽会之地,多用‘桑’字”。中国古代黄河流域气候温暖湿润,生长着大片的桑林,在农耕社会中,男耕女织是自然的社会分工。每年春天桑树茂盛的时候,成群的姑娘们结伴出门采桑,“桑中”也就成了男子们大饱眼福和寻觅浪漫艳遇的极好场所。《诗经》中有很多篇目就反映了这种情况。
  如《隰桑》写女子热切地等待“君子”到桑林中与她幽会的情景:“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诗歌借桑起兴,姑娘见到洼地桑树茂盛,桑叶浓翠欲滴、婀娜多姿,而激起了青春求偶的欲望。她在桑林中见到了自己心目中的“君子”而掩盖不住心中的快乐。再如《鄘风·桑中》也是写青年男女在桑林中幽会的情景:“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这首诗以采摘植物兴起对爱情的追求,多情的美女孟姜约小伙子在“桑中”、“上宫”(祀桑之祠),幽会之后还亲自送小伙子到淇水边上,其两情相悦、柔情蜜意溢于言表。
  由此可见,当时“桑”“桑中”似乎成了男女之情的代称,即姚际恒所谓“指男女之私者必曰‘桑中’”。到了汉代,“桑中之事”仍然是文学创作的一个长盛不衰的题材。刘向编纂的《列女传》中收集了不少同类故事,如《鲁秋洁妇传》中秋胡戏妻的故事,《陈辩女传》中陈国辩女采桑遭晋大夫解居甫调戏的故事,《齐宿瘤女传》中齐东郭宿瘤女采桑遇齐闵王而被闵王“命后载之”,“以为后”的故事等。这些故事都给《陌上桑》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所以,在古代,桑林已经有了特殊的象征意味,或者说,已经有了一个文学的“桑林”。《陌上桑》故事的发生地明显是虚设的。这也同时说明这首叙事诗的创作经历了一个世代累积的过程。
  
  三、结局的理想化
  
  “桑中”之事也不尽是男女两情相悦。年轻貌美的姑娘们出门采桑,必然给一些心怀不轨的男子——包括那些有权势的官员们——提供骚扰的机会和场合。
  在奴隶社会,奴隶主霸占和抢劫女子的现象是很普遍的,她们是奴隶主的私有财产,没有人身自由。如《诗经·豳风·七月》中写到这种情况:“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姑娘们在采桑的同时,还提心吊胆地担心被那些色狼强暴或抢婚。到了封建社会,女子的人身依附关系虽发生了改变,但仍摆脱不了地主的剥削、压迫,且言行受到封建宗法制度的种种束缚,没有选择婚姻的自主权。地主随意抢娶民女的事早已司空见惯,老百姓只能忍气吞声,听凭命运的摆布,极端反抗的结局只能是死路一条。
  而《陌上桑》中,女主人公是以获胜而告终。她没有低声下气、一味顺从“使君”,却表现得大胆、镇定,态度决绝,敢于向无理的“使君”发出反抗的声音,当众羞辱“使君”,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全诗从一位采桑女子遭官吏调戏开始,而以女子的严辞拒绝结束。故事虽没明写在女主人公的质问和夸耀结束后事态的最后情形,但我们可以想象“使君”在听到女子的一番回答后,既尴尬又羞愧的复杂心情和丑态。他万万没想到,眼中的美貌弱女子竟是一个如此自信机智、柔中带刚的有个性、有气节的不可小觑的对象。女子的千般风情让“使君”相形见绌;女子的不凡智慧让“使君”威风扫地。他乘兴而来,却撞了一鼻子灰,悻悻离去。
  这样的结局既是作者塑造女主人公形象的需要,也符合广大群众的审美心理和共同愿望,是理想化的,而非日常生活的真实再现。罗敷的形象寄托了人们对当时社会条件下不可能实现的幸福婚姻的渴求,也正因为此种理想的不易获得,才使这一形象具有广泛的现实意义。故事结局的理想化使全诗的主题和形象均得到升华。
  
  四、语言的夸张化
  
  《陌上桑》不但故事人物、地点、结局是虚设的、理想化的,叙事语言也具有明显的夸张色彩。这主要体现在全诗对女主人公的外貌描绘和女主人公盛赞其夫婿的对话描写中。
  全诗以浪漫性的描写开始,作者并没有从正面写她的眼睛、眉毛、嘴唇、牙齿、脸蛋,而是别出心裁从侧面来描写罗敷的美:写罗敷腕挎精美的竹篮(采桑工具)、得体的衣着、发式、首饰以及众人围观罗敷的忘情失态,用极度夸张的语言把种种美态集中在这一虚构的人物形象身上,极力铺陈罗敷的美貌绝伦。作者这样写,一是适应并满足一般读者欣赏“美女”的心理,二是为下面写使君见罗敷而起色欲作铺垫,三是为了配合下面的罗敷夸夫,即所谓的“郎才女貌”——实际上是夫妇都既有才又有貌。历代的欣赏者都称道诗中对罗敷美貌的描写是精彩的一笔。
  而最精彩的还在后面,当“使君”提出“宁可共载不”的要求后,遭到罗敷的断然拒绝。她先说自己有丈夫,用夫妻伦理关系否定了使君的荒唐请求,更乘势在使君面前滔滔不绝地把那个虚构的丈夫大大地夸耀了一番。在这里,作者不吝笔墨,着力渲染罗敷夸夫,从打扮之豪华讲到身份之高贵,从相貌之英俊讲到风度之翩翩,极尽夸张之能事。作者这样构思的目的,在于让罗敷说得越起劲,越高兴,使君则越听越泄气,越扫兴。
  这两处描写均采用虚笔细描和极度夸张的语言,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和回味的空间。正如一千个读者头脑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女主人公的形象同样是因人而异、丰富多彩的。这样写,使来源于现实生活中的艺术形象真实而不刻板,既有共性的美质,又披上神秘的面纱,给人若即若离的想象美。
  作为汉代虚构性文学的代表作,《陌上桑》的创作艺术达到了汉乐府诗的高峰,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很大的影响。尤其是叙事中的虚构艺术,给后世叙事文学提供了学习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