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生命的言语与言语的生命
作者:虞红敏
语文教育的目的,就在于让学生学会“浸润”在书中,感悟精神生命的言语。求真,表现的是一种科学精神,求善,体现的是道德精神,求美,注重的是审美精神。有生命的言语能展现情、理、趣,有的清新明丽,有的蕴藉典雅;有的粗犷豪放,有的婉约缠绵;有的睿智精深,有的飘逸豁达;有的平和宽容,有的激越昂扬……就像泰戈尔所说“是水的载歌载舞才使鹅卵石臻于完美的”。熏陶、感染、浸润,言语生命在书味的滋养抚慰下,喧嚣与动荡隔离,烦恼与不安隐去。浮躁不再,媚俗远离,性灵净化,人格升华。
一
涵泳一字一词的生命,体悟言语的思想情感。譬如教学鲁迅的《记念刘和珍君》,文中提到“刘和珍生前很爱看先生的文章”,“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在这些语句中,“毅然”是一个有生命力的词语。涵泳这一词学生就可以深刻理解追求真理的刘和珍的人物形象。我先提问学生:你们是否会说,我“毅然”预定了某某报刊杂志?“毅然”一词是意志坚决、刚毅的意思,在这里是否大词小用?预定期刊为什么要用“毅然”?学生纷纭之后便明晰:当时整个社会贫穷,读书订阅报刊本是艰难,这是一难;每天买份报纸是化零为整,能承受,但让你一下子拿一大笔钱预定全年,你会犹豫,就要考虑值不值得,这是二难;鲁迅编辑的进步期刊,往往要遭受反动派的查封,鲁迅自称办期刊有始无终,预定以后还要遇到收不到的可能景况,这是三难。在这样的艰难条件中,刘和珍筹出一笔订书款订阅此刊,可想而知,进步期刊《莽原》必是刘和珍很爱的刊物,也的确需要意志坚决的毅然!对比当时中国民众的愚昧麻木,在“铁屋子”中进步期刊的销行也甚为寥落。“毅然”一词可见革命青年热爱真理、追求进步的思想情感,也深刻了读者对于作为思想家革命家的鲁迅的形象。
体味古典诗词的语言魅力,感悟天人合一的意境。学习王维的《山居秋暝》,明明有浣女的喧,渔舟动莲,清泉流水,为何要说“空山”?学生在老师的启发激励下能够赏析到:山中树木繁茂,掩盖人们活动痕迹,“空”字开门见山给你言语的暗示,人迹罕至,山雨初霁,静的意境首先创设,加上村民淳朴勤劳的生机,恬静清新悠适的王维风格就悄然弥漫在我们眼前。
《说“木叶”》中对于“木”与“落木”的品读。屈原《九歌》中“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木叶”,按照字面的解释,“木”就是“树”,“木叶”就是“树叶”。然而,“木”却“具有着一般‘木头’木料’‘木板’等的影子”,“这潜在的形象常常影响着我们会更多地想起了树干,而很少会想起了叶子”,这样,也就有了“落叶”的暗示,还有颜色的暗示——“它可能是透着黄色,而且在触觉上它可能是干燥的而不是湿润的”。于是,“木叶”诗句便“带来了整个疏朗的清秋的气息”,读着它,甚至“仿佛听见了离人的叹息,想起了游子的漂泊”。“木叶”是属于风的而不是属于雨的,属于爽朗的晴空而不是属于沉沉的阴天,一个典型的清秋的性格。“木叶”是“木”与“叶”的统一,疏朗与绵密的交织,一个迢远而情深的美丽的形象。正是那《九歌》中湘夫人的性格形象。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杜甫的《登高》中“落木”一词有更空阔的意境,连叶所保留的一点绵密与飘荡缠绵之意也洗净了。“落木”展现了处境的苍凉,人生的苍凉,诗的意境苍凉。“落木”展现的是“中国式的悲剧”:人生失意、失落往往在自然中找到慰藉,自身生命融于自然,不单慰藉,而且永恒。杜甫的苍凉具有普遍性,诗人们个人生老病死,知音难觅,仕途患难,怀才不遇,家国飘摇,但不是走向绝望,而是找到一个归结点,孤独的诗人与大自然契合。并且依然是浓郁入世,儒家人格,心佑苍生社稷!杜甫虽身处困境,身染重病,仍忧国忧民,他的眼光仍然关注黎民百姓的艰难困苦。
“木叶”、“落木”的生命力在于厚重,字的丰富涵义带给我们的暗示与联想,人物形象与意境的创设,也蕴含着人物思想情感、人生的苍凉。这些生命力的言语最好地例证了课文《咬文嚼字》中一字的改动连带着改变了思想情感与意境。在艺术形象领域中,一字之差的差别几乎是一字千里。
涵泳品味是一种对言语灵性的深悟。我们也可以“联想触发”有生命的言语,把平面的文字“还原”成生动可感的画面,从文本中“读出形象”。结合作者生活的时代背景、身世,并与自己的生活经验、阅读积淀相沟通,联想到社会和自然的各种现象等等,就能从文本中“读到自己”,“读出生活”。
《孔雀东南飞》描写兰芝遣归前梳妆的一段:“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指如削葱根”一句通过描写手展示了兰芝的美丽,离别前的盛装,手传递的人物的天生丽质,精细精致的修饰,从自我价值的肯定来张扬着个性的尊严。有生命力的语言从独特的角度塑造着女性的形象。
《珠泪与珍珠》一文,涉及到词人韦庄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诗以白描手法,抒写游子春日所见所思,宛如一幅春水图。江南的水澄明碧绿,可与蓝天媲美;躺在画船上,看江南蒙蒙雨景,听着细细雨声悠悠入梦。江南水乡景色美,江南民居生活美。酒店垆边沽酒的江南女子“似月”,她手腕洁白、细腻,如冬天的霜雪一样无瑕。这样美好的地方,这样美丽的人,怎不叫人留连忘返?自然引出客居江南的人也该终老江南。所以作者劝人“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当时正处在唐朝将灭亡之际,中原地区烽火连天,人们饱尝离乱之苦,有家归不得。不到叶落归根之际不要回家乡,回到家乡会伤心断肠。其中“皓腕凝霜雪”一句,既是通过手写女子的美丽动人,又在歌颂江南美好,同时刻划出特定历史环境下的词人对中原故乡“不堪回首”。江南诗意寄托了家国破碎的叹惋。
再联系《金锁记》中一段关于七巧的手腕的描写。曹七巧因为哥哥的贪财,成了残疾人的妻子,欲爱不能。在财欲与情欲的压迫下,她的性格终于被扭曲,行为变得乖戾,不但破坏儿子的婚姻,致使儿媳被折磨而死,还拆散女儿的爱情。《金锁记》的结束是一个出神沉思的场面,七巧一辈子生活的空虚完全展示在读者面前了。“七巧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套过滚圆胳膊的翠玉镯子,现在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这正表示她的生命的浪费,她的天真之一去不可复返。不论多么铁石心肠的人,自怜自惜的心总是有的。“翠玉镯子一直推到腋下”,不免有毛发悚然之感。张爱玲笔下一股股迎面扑来的是苍凉,向我们展示了令人心颤的金钱利剑斩断血缘亲情的魔力。我们已经习惯于理解亲情中不掺杂任何成分的纯洁性,习惯于理解父母与子女间崇高的牺牲精神,从未想过这一观念的认定是来自于普遍的现实还是来自于人们追求的理想,或者它只存在于现实中的一部分人之中,进而成为人们共同的理想。作品满目的是悲凉,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这真是小说艺术中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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