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高考作文要让理性回归感性

作者:刘九洲




  评阅高考作文,最痛苦的莫过于考生高谈阔论,好像个个都成了哲学家或思想家。是“哲学家”的,常常请出西方的柏拉图或是中国的老庄,讨论一些深奥的哲学问题;是“思想家”的,西方的黑格尔与中国的孔孟“每文必到”,他们的至理名言,要么是作为观点加以引用,要么是作为警句拿来装饰门面。如果你问:既然是“家”,该有属于个人的观点吧?对不起,鹦鹉学舌是可以的,个人的观点是没有的。读这样一些空洞无物、千篇一律的文章,我真怀疑:中学语文教育是不是在批量生产“家”?那些年轻的学子们,是不是都成了高智商低情商的人?
  我们常说,任何文章都应当是一种生命的体验,都应当是一种人生经验的表达。因为体验生命,文章才有灵魂;只有经验人生,思想才有根基。但现实的高考作文呢?我们的主考官,每年出题都要考生谈感悟,好像这些考生涉世很深,都是饱学之士。我们的高中语文老师,为了能够让学生“感悟”出一点名堂,给他们准备了“三件宝”。一是作文材料:家事、国事、外国事;古人、今人、外国人,样样俱全。二是名言警句,经史子集被搜罗殆尽。三是作文模式:什么三段式、反弹琵琶式、非驴非马式等等,应有尽有。我们的考生只须依老师的锦囊妙计,在考场上装模作样地感悟一番,基本分数是跑不掉的。有的老师宣称:外省某校考生经他如此授计之后,升学率陡增了30%。此事真假与否,毋须辨明,只是我由此“感悟”出考生高谈阔论的原因所在。这里,先容我声明一句:我无意怪罪高中语文老师,出于应试的压力,也为稻粮谋,他们不这样做行吗?我也无意怪罪主考官,讲堂上的先生,总须正襟危坐,考考道学,不然脸面何在?其实,让学生谈“感悟”也没错。只是我们得先弄明白:感悟感悟,有感才有悟。没有感性经历和体验,哪来感性认识?哪来理性领悟?靠拼积木的手法把人与事凑到一块,靠做泥人的模式表达感悟。这样的文章,不高谈阔论才怪呢!
  因此,我真诚地希望我们的主考官,用出题这根指挥棒,把高考作文的风气“扭”一扭(有人说高考不是“指挥棒”,这是睁眼说瞎话;有的出题者最不愿听到批评的声音,其实批评就是关心,就是爱护)。近几年来,我最欣赏的是上海的作文题,前年的“变”、去年的“忙”、今年的“我想握住你的手”(据说,此作文题一公开,一夜响遍申城),三个题目个个都充满生活气息,只有横空出世的大都市才有如此扣紧时代脉搏的胆识,只有在人文底蕴深厚的海派文化的孕育之下,才有如此充满感性的文章出现。这里我尤其要强调高考作文题的感性问题。我们的民族本来就是以感性见长的民族,中华文化并不如同西方文化那样有着思辨的传统。依循我们的民族性和文化特点去思考,出高考作文题目也应当走感性而不是理性的路子。
  我也真诚地希望高中语文老师,在训练作文时,转变一下观念和方法。我所说的“观念”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评价作文的标准应当改一改,对那些下笔就纵论古今而空洞无物的文章,对那些把名言警句排成方阵推出而不知所云的文章,放在中下等的位置上,不要见到这样的文章就拍案叫好,就当作范文推荐。二是在改变作文评价标准的同时,多倡导作文的人文性。它的工具性当然也不能忽视,但不能视为“第一”乃至“唯一”。现在的问题就是作文的工具性太强、功利性太强,古人说“情动于中而形于文”,现在是文无性灵,因“分”而成。我所说的方法也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过程上多下功夫。所谓“过程”,指的是一篇文章的思维展示过程、情感表达过程。人的精神活动固然复杂,但是每一种精神活动都不是一个“点”,而是一条“线”;都不是静止的,而是变动不居的。每一种精神活动都有产生和发展的过程存在。省略了这种“过程”,人的精神活动就显得很苍白。因此,写议论文,重在训练观点的论证过程,重在对事物层层剖析以证明观点;写记叙文,重在训练情感的抒发过程,重在寓情于事的叙述之中,寓情于景的描写之中。作文的“规矩”是要讲的,但不能把它模式化,须知“梓人能与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写得“巧”的文章,一定是“有法”而又“无法”的文章。二是在“质感”上多下功夫。所谓“质感”,就是内容具体丰富,语言朴实无华。这样的文章,拿在手上沉甸甸,掷在地上作金石声。清代袁枚说,“只可字立纸上,不可字卧在纸上。人活则立,人死则卧,用笔亦然”。他的意思是,一篇文章从内容到形式,都应当有“生命力”。“生命力”从哪里来?从“质感”中来。因此,应当告诉我们的学生如何去写具体的事、论具体的理,如何把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心中所想通过自己习惯的语言表达出来。
  我更真诚地希望我们的高中生,写文章不要空发议论,要有真情实感。何谓“真情”?就是某一件事触动了你,让你情不自禁,唰唰流下了眼泪。有一篇记叙文题为《那段三思背后的情》,写的是父亲陪考的事。这里不妨把它的主体部分转述一下:
  我想到了考场外的父亲,他赶了几十里山路来送我进考场。我说:“爸爸,家里忙,你回去吧!”父亲说:“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你别操心。再说,家里再忙,也没有你考试重要。”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钱,问我:“渴不渴?我去给你买瓶水去。”我摇摇头,转过脸去,鼻子一阵阵发酸。快要进考场了,我再次劝父亲回去。父亲不再做声,我见他用粗拙的手点燃了一根烟。“我在这里是不是会影响你?”父亲吸了一口烟,低声问我。我没吱声,只觉得喉咙有什么东西堵得慌,好半晌,我才回过气来。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望着父亲,我相信,他看到了女儿坚定的眼神。“爸爸,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一定行!”我在心里默默念着......
  这样,经过再三思考后,我决定不“赶”父亲走了,我知道,他也是再三思考后才决定来陪我考试的……
  读了这段文字,我也鼻子发酸,多好的父亲,多懂事的女儿!文章不是无情物,这位考生为亲情所感动,也用“亲情”感动了评阅老师。这篇文章经过三评,最后得了56分。虽然它的开头和结尾与主体部分不太协调,但是它“有情”,应该得到这么高的分数。有情,并且寓情于事,通过细节去表达情,这是这篇文章的高明之处。前面说到“质感”问题,其实,用细节增强“质感”,这是治理空话连篇的最好办法。这篇文章最感人的就是父亲“要给女儿买水”和“担心自己陪考会影响女儿考试”两个细节。父亲对女儿的爱和对女儿的期待,女儿对父亲的感激和从父爱中获得了自信,等等,都可以从细节中读出来,并且还可以感受得到。如果我们的考生写的都是这样的文章,虽然评阅很累,却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至于“实感”,就是某一件事,哪怕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引起了你的注意,引发你去思考,促使你悟出了某种道理。这种道理即使不是大道理而是小道理,但因为是有感而发,这种小道理同样也能启发人。如下面一篇题为《三步之遥》的散文,原文照录如下: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是用尺量出的实际距离,而是心与心之间的距离。
  就算只隔我家三步之遥的对门,至今我仍未抵达过。如果你问我“永远”有多远,我会回答就有我和对门那么远。
  于是我开始幻想:一个初夏的晌午,在街心公园,我与同是老翁的老汉相遇,并发生一次愉快的交谈,我会想起我与他曾做过对门,这样也不枉从前的那一点缘分,如果这世界真有缘分存在,我觉得不是公园的偶遇,而是从前的与对门的偶遇。
  不要总是幻想而逃避现实,没有和对门认识,我是否应该自我检讨一下,或许对门根本不想和我认识,或许他想认识我,而我这种人本来就不指望被别人认识。
  一天,同学来我家,聊了一会,他忽然问起我家对门是干什么的,我说:“是开门和关门的。”“然后呢?”他又问。我说:“然后再开门和再关门。”同学茫然地看着我,以为我在说笑。其实我对对门的认识大抵如此。虽然只有三步之遥,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居然存在着这样神秘的人物,不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吗?
  一天我站在阳台上,望着对门的阳台,心里有一种迫切的期待,期待与对门来一次偶遇。奇迹出现了,那是一位青年小伙,他将裤衩挂上,然后无声无息地关门,走了。那时我有一种莫名的失望,原来我们可以有很多的幻想,但绝不可以产生很多的希望。天气是闷热的,空气中散播着沉闷,我无力反抗,只能接受。
  原来现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会这样的淡薄,那是一种无形的距离,那种距离是我无法承受的。
  就算只有三步之遥,那又怎样,那是一种无法丈量的距离,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好远好远。
  明天我可以买一张机票抵达天涯海角,但明天我却不一定能抵达对门的客厅。“永远”有多远?就有我和对门那么远。
  阿姆斯特朗已从月球上回来了好多年,他说他代表人类迈出了一大步,但我们至今却无法抵达对门,其实只有三步之遥,只要一小步。
  这篇文章,才800字,写得隽永,有看头。它的题材不大,就是楼房住户门对门但互不相识,城里人习以为常,社会学者称之为“高楼病”。它要说明的道理也不大:人与人之间不能没有交往。不过这个小道理中也蕴含着大道理:咫尺天涯的心理距离,是人们不愿交往、懒于交往直接造成的。人类文明是靠精神交往推进的,这种精神交往活动一旦停止,人类文明的前进脚步也就停止了。可见,现代化给人类带来的并非都是福音。
  这篇文章同上面转述的文章一样,都是写自己身边的事,写自己亲身经历和感受过的事。只有写这样的事,才会有“过程”的展示,才会写得具体而实在。当然,我也不是完全反对考生“视通万里”,“笔揽古今”。我只是认为,作为高中生,而且是在应试教育氛围中成长起来的高中生,靠“宏观叙事”很难写出好文章,因为“三点一线”构成了他们生活的主体,从学校获得的知识经验,只能满足“微观叙事”的写作要求。因此,我再次强调:写身边事,论平常理,抒心中情,是提高写作水平的有效方法;让理性回归感性,应当成为现阶段中学作文教学的基本理念。
  
  *作者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多次负责湖北省高考语文评卷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