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唐诗的情表与情里

作者:黄建华




  一首诗由外象之物和内在之情组成,读诗的关键在于“披文以入情”。要准确地把握一首唐诗所表达出的诗人的真实情感,其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一方面是唐诗太成熟。太成熟的东西往往最复杂。人如此,诗亦然。另一方面是唐诗中所表达的情感常常表里不一。这就是本文所说有“情表”与“情里”。
  所谓“情表”,是指诗中最直接,最表向的情感。所谓“情里”,是指诗中隐藏着的情感。一首好的唐诗,所表达出的情感常常很复杂,“情表”“情里”相容相交。以李适之《罢相》一诗为例:
  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
  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唐天宝年间,李适之任左相,由于与李林甫“争权不协”,自己请求罢去左相职务。当获准免去职务后,于是聚集亲朋欢会,写下了这首诗,就情感而言,诗应当表达的是一种高兴情感。“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意思是说“自己的相职一罢免,皇帝乐意我给贤者让了路,我也自己乐意可以天天喝酒了,君臣两喜,值得庆贺,那就举杯吧!这应当是这首诗的情表。但深入考查这首诗写作的背景,再联系诗的后两句“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就可以发现,诗人情感的核心,或者说情里,并非如此。首先从诗的字面意义理解:过去是左相,天天请客喝酒,亲朋满座。今天我的左相被罢了,再来请客,看看能有几人来。这一问没有答,但人们读完诗后可以想象,所来的客人肯定比以前少多了。又从当时李适之所处的情景来看,在官场倾轧中,败下阵来,自己请求罢相,是示弱之举,尽管强作欢颜,谁知心中有多少难言的苦衷。这应当是这诗的“情里”。
  诗的“情表”与“情里”,构成了一首好诗的情感空间,加大了诗的内涵。使得一些诗耐读,常读常新。一个人在不同年龄段谈同一首诗,常常产生不同的感受,一方面是自己生活阅历增加了,另一方面是诗有“情表”和“情里”,自己认识能力的不断提高,诗的情感面至少也就一层一层地被剥去,直到最终把握诗的“情里”。
  诗的情表与情里,相容相交,往往让人难于把握它的“情里”。以唐朝诗人崔颢的《黄鹤楼》诗为例:
  黄鹤楼是天下名楼,崔颢的黄鹤楼诗是天下名诗。名楼出名诗,名诗抬名楼。因此,在武汉人心里黄鹤楼有崔颢的《黄鹤楼》诗就如岳阳楼有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一般。于是登黄鹤楼心中想的、眼中看的、耳中听的便少不了崔颢的《黄鹤楼》诗。其实这种理解,只抓住了《黄鹤楼》诗的情表。名诗并不抬名楼,黄鹤楼不能将《黄鹤楼》的诗引以为自豪,崔颢虚受了一柱香火。
  崔颢的《黄鹤楼》自然是好诗。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的《黄鹤楼》诗为第一”,这话自然有根据。诗仙李白都抬着这首诗“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但问题是崔颢这首诗的“情里”不是赞美黄鹤楼,他的情感只在“黄鹤”而不在“楼”。没有正确地理解这首诗的“情表”和“情里”,诗越有名于楼便越麻烦。武汉市政府启动黄鹤绕楼工程,几年后再登黄鹤楼,“昔人又乘黄鹤归”了。这项工程的延生不能不说也是读懂了崔颢《黄鹤楼》诗的“情里”的结果。
  唐诗的“情里”和“情表”有时相距甚远,需要对诗人当时所处的环境和心态,尤其是一些历史事件进行考查,方可真正弄懂诗人的“情里”。如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首五言绝句描写了一个幽静寒冷的场面:在下着大雪的江面上,一叶小舟,一个老渔翁,独自在寒冷的江心垂钓。这首诗的情表,一般认为是柳宗元内心清高孤傲对现实极度不满,但如果仔细分析便又觉得这种情感之外,肯定还有更深的情愫,如果不是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他绝对不会用千山无鸟,万径无人来衬托茫茫雪江的垂钓者。设身处地想一想,只有在什么样的心态下才可能有诗中描写的垂钓者的举动呢?答案就是绝望或者是叛逆。但这种深层的情愫得不到有力的证明,让这首五言绝句仍然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唐诗的“情里”和“情表”有时毗邻而居,要从“情表”深入到“情里”常常只需理解个别关键词,或者某一物向就可以了。如刘禹锡的《竹技词·杨柳青青江水平》: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表面看来,诗人在这首诗中表达的是对水乡平民生活的赞美和向往,但如果弄清了“晴”的“情”的谐言关系后,你便发现诗的本意是赞美爱情,写的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时冷时热,情意未定,而女子又心向神往。诗的这种“情里”,只需弄懂一个“情”字便昭然若揭了。又如唐朝诗人朱庆余的《近试上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首诗“情表”是写新婚燕尔,琐事云云。但如果结合“近试”两字思考,便恍然大悟,原来此诗是打探考试结果,表达的是诗人想考进士的猴急心情。
  总之,唐诗在情绪的表达上手法是多种多样的,如果我们不注意从“情表”深入到“情里”,便很难真正读懂唐诗。人的情感是复杂的,有时心中的情感挥之不去,有时它又稍纵即逝;有时心中的一份情感急于向人表白,有时又羞于启齿,诗是诗人抒发情感的附产品。与其说诗人是在写诗,不如说诗人是在抒情,情灭了,诗也就灭了。因此,喜怒哀乐爱憎情欲在诗中的体现,同诗人生活遭遇息息相关。此涨彼涨,此消彼灭,故对“情表”“情里”的分析,应多从诗人的生活中去觅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