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白描及其美学特征

作者:李锡林




  司空图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苏轼说:“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曹雪芹借薛宝钗之口说:“淡极始知花更艳。”它们既可以理解为是对文学艺术作品风格的高度评价,也可以理解为是对人品性气质的赞美。而我认为,它们都极生动地诠释了白描的美学意蕴。那么,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的文学艺术表达方式——白描是怎样产生的?怎样表现的?其美学特征又是怎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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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弄清白描的来龙去脉,就必须追溯到影响我国传统文化的两大源头——儒家的文学思想和道家的文学思想。
  儒家文学思想的一个重要观点就是“中和之美”。强调文学要“抒情言志”,但是这个情,却不是可以随便抒的,它必须受到一定的节制,必须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这一思想主要体现在《乐记》《毛诗序》和孔子的部分诗论中。《乐记》指出:“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乐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这就明确指出,抒情言志乃人之常情。但是,情不可滥抒,必须有一定的节制,因为不加以节制,任意放纵情感,则势必会产生破坏性的因素。因此,《乐记》又说:“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广乐以成其教。”这种“以道制欲”,最明确地说出了节制情感的中和之内涵。《毛诗序》也指出:“发乎情,止乎礼义。”人们的情感必须限制在一定的框框之中,抒情决不能超过一定的规范,这个规范,就是“中和”。孔子也主张艺术言情,但是这种感情的表达不能太强烈,也不可太过分,既要有节制,又要有适度。太强烈,就流于“邪”了;太过分,就陷于“淫”了,这都不合乎“中庸之道”。只有“温柔居中”“奏中声以为节”,才是“中庸之道”的恰切表现。孔子称颂“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赞美《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贬损《武》乐“未尽善”,攻击“郑声淫”,无一不是其“中庸之道”思想在文学艺术上的表现。这种节制情感的中和说,对中国几千年的文学艺术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追求含蓄美,正是这种节制情感的美学思想的必然产物。而含蓄又是白描的重要美学特征。
  道家的文学思想提倡“虚空”,是后代文学艺术虚实理论、空灵境界的滥觞。老子有“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说,庄子有“虚室生白”、“唯道集虚”之说,都指出艺术除创造可感可触的生动形象之外,还要重视没有“实体”的“空白形象”——象外之旨、无形之相的创造。这种空灵动荡的境界,使诗的意象和情思开径自行,蹈光揖影,抟虚成实,放射出一种美的光辉。艺术品之所以称为艺术品,就是因为它能为人们开拓一个审美想象的空间,调动人的想象去补充,这样的艺术品才能获得艺术生命。因此,对空灵的直接理解就是在作品中留有“艺术空白”。庄子还有一个重要的思想就是“重神轻形”,《庄子·德充符》一文中,集中讲了许多形残而神全的故事。断足残疾人申徒嘉一席话“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说得郑国执政者子产自感惭愧,改容相谢,这正是申述了庄子形残而神全的思想。一个脖子长着大瘤的人去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很喜欢他,看到形体完整的人,反而觉得他们的脖子太细。畸形的人并不丑,全人反为不美,正是重内美,轻外形。庄子的畸人德美的思想,对后世文艺理论影响甚大。形为辅,神为主,以形写神,强调艺术作品要传神,要有神韵,而不是徒有其表,这又与虚空理论有了某种微妙的关联。
  儒家的中和节制,道家的虚空形神,看起来互不相干,风马牛不相及,实则有一个共同的指归,即都认识到了文学艺术以有限表现无限、以少胜多、俭约传神的艺术特性。而白描正具备这一特质。可以说,正是儒家道家的双重土壤,共同培育了白描这一艺术手法的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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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描本是我国绘画的传统技法,是一种纯粹以单纯的线条表现物体的绘画形式,即用朴实简洁的线条勾勒画面,画幅中除线条本身的墨色外,滴彩不饰。因此“白描”就特别注重线条自身的表现力和感染力。据传它起源于唐代画圣吴道子。后人将这一技法运用于文章的描写上,强调在进行文学创作时,不加渲染和铺叙,用极简练的语言描绘出人物、事物的个性特征。其特点是:文字省俭,淡而有味,平易简朴。用得好,能以少胜多,以简驭繁,调动读者的想象力,去进行新的创造,进一步丰富作品中的形象。
  我国许多优秀大家运用白描,无论是写景,还是写人,都为后人留下了无数让人叹为观止的精品。且让我们简要地把玩一番:
  写景,以古诗、散文为例。
  张继《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歌声到客船。”这是记叙夜泊枫桥的景象和感受的诗。这首诗宏大开阔且整体相融,诗体清迥,不雕不饰,读来却形象生动,宛若图画展现眼前。诗作把形象、色彩、音响交织融汇,而且所写景物的远近、明暗、位置、层次又十分巧妙和谐。夜泊旅人的心情也与诗景融成一体,天衣无缝。从景物层次上看,远处是秋夜的霜天,无边的残月,啼叫的栖鸦;近处是江畔的枫树,渔舟的火光,桥下夜泊的客船。远与近,宏观与微观交融和谐。从景物色彩上看,有霜天残月,有江枫渔火,冷色与暖色分别交织在树、桥、舟、寺的阴影之中,使色彩呈现出或明或暗的景观。这夜泊特有氛围,已使旅客产生孤寂之感,而震荡天宇的“夜半钟声”,更给旅客增添了满怀愁绪。诗作用纯然无饰的白描手法,把景物、色彩、音响与游人的心情揉合为一体,足见诗人艺术造诣之高超。
  古诗中的白描诗,不事雕琢,胜似雕琢,无意渲染,胜似渲染,“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含不尽之意于言外。诗人用看得见、摸得着、闻得到的事物和景象蕴含深挚的情意,用直白的描写直通曲幽的意境。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像一首优美的散文诗。文字素朴隽美,几乎全是白描,然而神态逼真,形象飞扬。白描之所以生动,首先在准确,菜畦绿油油、水汪汪的,所以“碧绿”;石井栏多年轻人攀爬,自然“光滑”;皂荚树干粗枝繁,用“高大”修饰再好不过;桑椹已经熟透,因此“紫红”;油蛉鸣声细弱恰似“低唱”,蟋蟀声调铿锵,故如“弹琴”;覆盆子果实小巧玲珑,因而“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这些都是以一词绘写了物象的形态,作者把状物与写意联系在一起,以简约而富有生命力的笔调,传达了百草园的风韵,做到如古人所说的“淡墨足以传神”。叙事写人更是简洁素净,扫雪、搬食、支筛、拉线、捕鸟层次繁多的过程,仅用百来字就栩栩如生地勾画了出来,遇艳、识妖、惊恐、脱获,曲折紧张的美女蛇故事,也仅用两百来字便说得清清楚楚。真是既简约又丰富,既形象又传神。
  写人,以古诗和小说为例。
  《诗经·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前五句堆满了形象,非常“实”,是“镂金错采、雕缋满眼”的工笔画。后二句是白描,是不可捉摸的笑,是空灵,是“虚”。这二句不用比喻的白描,使前面五句形象活动起来了。没有这两句,前面五句可以使人感到是一个庙里的观音菩萨像。有了这两句,就完成了一个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的美人形象。
  辛弃疾的《清平乐》:“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这首词是描写农村生活的名作,风格清新淡雅,富于诗情画意。在表现手法上,全词不事雕琢而纯用白描,绘出了农村一户人家清新秀丽的环境以及老小五口充满田园情趣的生活画面,生动地勾画了一家五口特别是翁媪二人“醉里吴音相媚好”和“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的形象,表现了农村和平安宁、自然朴素的生活,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词中写白发翁媪,先闻其声;写大、中、小三儿,后见其人。寥寥几笔,如实描摹,简洁自然,写出一家两老三少的活动。构思方面,头两句写景,茅草、小溪、青草,本来是农村司空见惯的东西,但将它们组合成一个画面,却显得格外清新优美;后六句写人,通过翁媪打趣闲谈、大儿锄草、中儿编织鸡笼、小儿卧剥莲蓬这样简单的情节安排,就描画出一幅富于田园特色的生活景象。全词只摄取了一个很平常的生活画面,如同一幅素描,却写得生趣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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