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穆旦和海子:一种寂寞两样孤独

作者:龚 洁 詹德玉




  《赞美》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两首诗的作者同为查姓——查良铮、查海生。一个暮年猝死手术台,犹如苍松,生命耗尽却生意犹存;一个青年卧轨山海关,犹如黄花,生机盎然,却一夜凋萎。只因为时空错离,二人魂魄已逝,两个有些悲伤的名字才在当代文本的罅隙里,在读者的心中偶遇。这是两个同样寂寞痛苦的灵魂,但同为寂寞,却是两样孤独。
  穆旦(查良铮)他以4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身心敏锐地感受着中华民族肉体的苦痛,把情感的体验,深扎进现实与民族的土壤中,让忧患与矛盾凝聚、挤压、喷涌出悲慨沉郁的霰雪。穆旦的孤独是由于他先于大众觉醒而特立于群体的孤独,他的根却是深扎现实的。他火热的情感冷凝成醒世的诗句,犹如一场今日霰雪,可以说先知先觉的痛苦寂寞升华了穆旦。
  海子(查海生)1989年在山海关卧轨自杀,绝尘而去,年仅25岁。海子是“孩子”式的心性,他天真而单纯,为诗而远离尘嚣,将一切爱奉献于诗神缪斯。在现实生活中他没有幸福地找到一席之地,他虚幻的理想生活在现实的冲击下犹如镜中花,水中月。他的灵魂在诗的王国里游走,难以融合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个市场经济转型时期光怪陆离的世俗生活。他有意把自己关在生存的困境与文化的困境中与世隔绝从而导致个人的孤独。他的孤独感不是来自社会,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旷古的悲剧情绪。他的灵魂先于他的肉体在现实中枯萎,犹如一朵明日黄花,可以说远离尘嚣的寂寞痛苦风干了海子。
  高中课本选入的《赞美》与《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两诗是二人一种寂寞两样孤独的最深刻写照。
  两诗中都有一个农夫形象,并且这个形象在两首诗里都呈现一个发展脉胳。农夫角色并不止于农夫,事实上,每个人在尘世中都同时扮演着多重角色,并非依据其人生打点的方式来定位。与其说将其概括为农夫,倒不如说农夫是其角色演变的起点和根据。
  《赞美》写于抗战最艰苦的敌我“相持阶段”,当时中华民族正背负着历史积淀的沉重贫穷和苦难。作为年轻的诗人,穆旦在深刻地感受到苦难的同时,也看到了人民的奋起,并由此看到了民族的希望,他抓住了这个时代的特色,并为之歌唱,显示了诗人对现实的关注,对祖国和人民的热爱。关注社会的现实,关心劳苦大众,热爱苦难的祖国,热情赞美奋勇抗争的人民,这是《赞美》的精魂。
  诗歌的第一节,诗人站在历史的高度鸟瞰满目疮痍的中国大地,用密集的意象群冲击读者的视野:有连绵起伏的山峦,密密麻麻的村庄,风光美丽的河流、草原和古朴动听的鸡鸣、狗吠;又有野草茫茫,风沙干燥,暗云低压和流水呜咽;还有荒凉和贫瘠的土地,忧郁而黑暗的森林和悄然远逝的年代。这些意象的铺陈排列给人的印象是既开阔苍茫,又沉重压抑。诗人以充满悲悯的深情描绘了农夫所处的时代,沉重的历史,无尽的灾难,艰难的生存。大地上没有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爱情,天空中没有展翅高飞、昂首放歌的雄鹰,人民忍辱负重,犹如灰色的铅云聚集,聚集,一股厚重的力量在潜滋暗长。所以诗人在第一节收束处以抑制不住的激情讴歌赞美: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第二、三节则把赞美的目光和歌唱指向了一个具体的“农夫”,农夫在诗中是千百万中国人民的缩影。第二节描写“农夫”关键时刻的重大抉择,他像祖祖辈辈一样在这块充满苦难沧桑的土地上生息繁衍,无言耕耘,肩负着希望和失望,承受了数不清的痛苦和灾难。当抗日的烽火燃起时,他毅然“放下古代的锄头”,坚定地加入到抗战的时代洪流中去,和人们的“演说、叫嚣、欢快、歌唱”不一样,他沉稳坚强,他“相信名词”(抗日救亡的思想),此时的农夫他以果敢的行动放下锄头融进死亡,成为流血不流泪的斗士。
  第三节讴歌农夫激昂大义,蹈死不顾的勇武和崇高:贫穷撕咬着他,恐惧缠绕着他,饥饿折磨着他,孩子巴望着他——他是一家老小、妇女儿童的生活支柱,他是黑暗茅屋、贫瘠土地的耕耘者,但他毅然、绝然地把这一切抛在身后,这是怎样的一种坚毅和勇绝!所以诗人说: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人。
  诗的最后一节,由二、三节的具象描绘转向厚重历史的宏观扫描,回应第一节。颓圯的屋檐,枯槁的树顶,荒凉的沼泽,悲鸣的乌鸦——这些涂满感情色彩的意象渲染出一种萧索、破败、冷清、凄凉的氛围,这是抗战中的现实,整个中国都在苦难中抗争。所以,诗人在最后连用两个“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重叠结尾,如重擂闷鼓,雄浑中透着沉重的昂扬。
  《赞美》的每一节诗都充满痛苦的凝重,然而又以“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的吟唱收束,痛苦凝重终又被一抹亮色划破。每一节诗都撕裂着诗人无言的痛苦,他为这灾难深重的民族而痛苦,为这民族难以摆脱的现实遭际而痛苦,每一个字眼都充满了冷峻,没有叫喊,只有一种冷静的叙述,忧患犹如霰雪揉搓着读者的血液,寒彻而又沸腾。
  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反复叠沓,一声声诉说明日,又何尝不是说今日?明日要幸福,明日要关心蔬菜和粮食,明日要和每一位亲人通信,告诉他们自己的幸福;明日还要举行命名的仪式,许下多少愿景,那么今日呢?今日的海子不怎么幸福,今日的海子也没有一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今日的海子孤身一人,没与亲人通信,茕茕子立,今日的海子同样还没有获得上帝许他愿景的允诺。海子是“最后一位农业文明的歌者”,他恋恋不舍他所熟悉的村庄、麦地、月亮和少女,这片明净空灵的世界里究竟有着他怎样的精神寄托?任何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诗中的农夫未尝不是海子的自诩。从农夫形象开始,其角色按诗节经历了这样的演变:农夫维纳斯(幸运女神)——上帝(行使命名的权力)——牧师·祭司(愿景的许诺)。他给陌生人许下灿烂的前程(他在诗坛不被人理解),有情人终成眷属(事实上他正陷入感情纠葛)和尘世的幸福,而他“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如此倾情于海,而此海非彼海,“海子”本意指沙漠中的湖泊与绿洲,海子倾情的是那沙漠中海市蜃楼般的幻景,而绝非读者心里的大海。海子不能驾驭海里的惊涛骇浪,不适应风平浪静的海平线以下的暗潮汹涌,纵使他吟咏之间吐纳珠玉,纵使他这只单翅的飞翔鸟飞得再高,蜂蜡做的羽衣也会因融化而撞入红尘。
  海子,他这偏执的孩子,没有穆旦在惨淡中面对现实的勇气,他流星式殒落的人生似乎比他的作品更像一首旷古悲情的诗作令读者叹惋、警醒!
  穆旦一生坎坷,历经抗战、内战的滚滚洪流和文化大革命的政治风云,长期遭受冷遇、误解、偏见、乃至毁谤,但这些际遇只是把他锻造得成熟厚重。正如他写在《冬》里的诗句——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我愿意感情的热流溢于心间,来温暖人生这严酷的冬天。(写于1972年)
  这是一个虽然寂寞却依旧顽强、坚定的灵魂,霜雪加身,却浇灭不了冷峻的热诚。我们的时代多么需要像穆旦这样灵魂坚强、关注现实进而关切民族根本命运的诗人呀!我们的后现代读者又多么需要从穆旦式的作家和作品中汲取人格和精神的力量呀!
  走出海子的孤独,走进穆旦的孤独,才是人生的升华。
  
  龚洁,詹德玉,中学语文教师,现居湖北沙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