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关于《漫话清高》的文化解读

作者:杨邦俊




  一
  清高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反映了古代中华民族的一种基本价值取向。几千年来,作为一条品评人物的标准,它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士人;作为一种调适人物心理的杠杆,帮助无数落魄之士,在精神上找到了平衡。到了现代社会,随着物质文明的高度发展,人们对物质的欲望不断膨胀,真正的清高之人已很难找到,也就很少有人能懂得它的真义,清高的概念正在从主流的文化传媒中淡出,这种文化缺失,直接导致现代人的人格猥琐和精神贫乏。
  人教版高中《语文》(2004年6月第一版,第三册),收入金开诚先生的《漫话清高》,学习这篇课文,对于帮助学生了解有关“清高”的文化传统,教导学生从卑污的物欲中解脱出来,重塑价值观,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但由于清高这一概念有着深远的文化背景,内涵复杂,历史上存有很多争议,因而这篇文章入选中学语文教材后,也引发了很多争论。
  2005年,文勇老师在《中学语文》上撰文指出:“文章(指《漫话清高》)对清高的文化底蕴、价值评判以及在当今社会中的表现等问题的分析表述颇有不当,有贬低古代隐士精神价值之嫌。”2006年,张福旺等老师又借《中学语文教学》指出了《漫话清高》的几处失误。
  笔者注意到两文均指出《漫话清高》在表述上存有严重的不当之处,并依据各自的解读提出了一些有价值的见解,文勇老师还援引了大量史实来解读清高的文化内涵。但在笔者看来,他们(包括金开诚先生)在解读清高这个文化概念时,所表现出来的疑虑,表明他们还只看到问题的表象,没有认清现象背后的深刻根源,他们对清高的文化解读,多为脱离文化传统的架空分析。我们认为要正确解读清高,首先要明确它是一个文化概念,有其形成的深刻根源,不能脱离具体的文化传统;其次,要分清其在长期的文化传承、流变中形成的主流倾向与边沿意识。因此,今人解读清高,一定要从源头探究开始,然后,顺源讨流,才能认清本相。下面笔者拟对“清高”这一文化概念作一种本源性观照。
  
  二
  金先生在《漫话清高》中指出“在古代,清高是个褒义词,但也不算很高的评价”,令我们疑惑的是,既然清高算不了“很高的评价”,那么历代士人为什么对那些古代清士又推崇备至呢?就连金先生在介绍许由的例子时也说,古人在使用清高这一概念时“反映了相当混乱的价值取向”,到底是古人的价值观混乱,还是我们的解读有问题,对此有必要作较为深入的探究。
  金先生说“传说中第一个清高之人,恐怕要数许由了”,如果单依时代看,的确如此,但查阅典籍,我们发现历史上第一个被公认的清高典型却并不是许由。
  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史记·伯夷列传》)
  太史公所谓的“说者曰”指诸子杂说中的一些记载。主要有两则:一是“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庄子·让王》);一是“昔者,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祈百年”(《列子·杨朱》)。两则记载都很简略,都没有对许由给予很高的评价,就连司马迁都感慨“由、光义至高,文辞不少概见,何哉?”由此可以看出许由在司马迁之前,连“义”的名声都没有,就更不用说是清高的典型了。那么,历史上第一个公认的清高典范到底是谁呢?事实上,金先生在列举古代清高样板时忽略了一个重要人物,这个人就是伯夷,这要从孟子著名的“四圣说”说起。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孟子·万章下》)
  孟子把伯夷尊为四圣之首,而且明确指出“伯夷,圣之清者也”。这里的“清”,就是清高,这是我们能找到的有关“清高”的最早史料。这个记载,不但指明了清高的历史源头和伯夷作为圣贤的历史定位,而且还引发了我们很多思考。
  从时间上考察,伯夷生当商周之际,晚于伊尹整整一个朝代,但在孟子的很多论述中,伯夷都排在伊尹之前,这是为什么呢?
  原来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治则进,乱则退,不以自己的贤能事不肖,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见《孟子·公孙丑上》)清代著名学者焦循指出:“不念旧恶,是则伯夷之所以为伯夷者也。其行事甚委曲,其用心甚平直,第求无污于己,而非必有苛于人,故得为圣之清。”(见清·焦循著《孟子正义·万章章句下》)
  伊尹的态度则截然相反。他申言:“何事非君?何使非民?”主张治亦进,乱亦进,曾五就汤,五就桀,以寻找最佳机会来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所以孟子说伊尹“圣之任者也”。
  由此看来,伯夷和伊尹恰好是正反对立的一对典型。依照一般人的思维,应尊以天下为己任的伊尹为正,卑不识“时务”的伯夷为反,但孟子的高明之处就在对二者并没有简单地否定一方而肯定另一方,而是以“中立”的态度把二者都尊为圣人。在孟子看来,从情感上考察,正和反,并无褒贬之别,所谓正,是事物或认识的一面,反,则是相对的另一面。如一枚硬币有正必有反,不能简单的评定孰优孰劣。“清者”对面的“任者”,并非就是污浊的势利小人,“任者”对面的“清者”也不就是反动的谵妄之徒。任者,“何事非君?何使非民?”自信舍我其谁,对行为对方,拯救之唯恐不及,岂容有所挑剔!清者,“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为了洁身自好,对行为对方有着严格的选择,以防自己的清白被玷污。二者都是圣明的表现,只是有着截然不同乃至相对立的个性。这是一种尊重人性的评价,是一种大智慧。
  据《史记·伯夷列传》记载,伯夷能让国,闻西伯善养老而归之,却又为阻武王侵伐祖国敢于叩马进谏,及至殷灭而天下宗周,乃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中。这种风骨,可以指责为坚持反动立场,反对武王的解放战争;也可以褒奖为对宗庙社稷的眷恋和挚爱,是“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立场不同,看法迥异。在对伯夷的评价中,孟子显然是持后论的,而一般人在品评伯夷这样的人物时,往往缺乏孟子的睿智,总是戴着有色眼睛从所谓正统、进步的观念出发,用世俗的眼光,对伯夷持否定态度。
  在封建时期士人与王族的长期对峙中,士族一直处于弱势位置,对王族只能坚持合作、支持的态度,不能选择否定、反对的行为。孟子对此早有会心,为此,他有意把伯夷这种一般人认为“反”的对象,排在“正”的位置,意在向人们昭示任者可以居正位,清者也可以居正位。令人遗憾的是现代人在品评人物的时候,往往走入世俗的误区,很难领会孟子的良苦用心,也就不可能真正懂得“清高”的含义。
  古人对伯夷的赞誉还可追溯到孔子,“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论语·微子》)。这里将伯夷排在逸民(隐士)之首,孔子更是对其充满赞赏之意,而独不称许由。在笔者看来,作为清高的样板,伯夷确实是一个极端的典型,远比许由典范。这正是古人树伯夷而不立许由的原因。
  可惜,现代人在引“清高”时多举许由,不举伯夷,一般学者,往往从时代上考虑,选择比伯夷更古的许由作为清高的例子,而忽略了人物本身的典型性,更很少考虑古代的文化传统。殊不知,许由作为清高的典型被传扬是后起的事,直到东汉末期蔡邕著《琴操》,对许由才有了比较详细的记载,但已含有敷演的意味,是否确信不足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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