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文学作品中的无中生有

作者:厉佳旭




  无中生有,词典中的解释是“凭空捏造”。但是,在这里,是指在文学作品中,作者用文字上的“无”或者“不”、“绝”等表否定的词,来表现客观上不存在的事物,然而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却常常在头脑里产生和形成了的不存在的事物的形象,即产生了“有”的效果,并以这种“有”来衬托“无”,从而起到有无相生、相互映衬的作用。这是一种语言现象,但是,也是作者刻意为之的一种表现手法,我们权且把这看作一种文学创作的表现手法,称之为“无中生有”法。
  这种表现手法,在我国古诗词中运用广泛。比如《江雪》中“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两句。在字面上,作者确乎是在强调山上没有一只鸟,路上不见一个人,写出了冬天风雪满天、人鸟隐迹的景象。这是客观上的“无”和字面表达上的“无”。但我们阅读的时候,展现在眼前的却常常是:皑皑白雪,覆盖山野。三三两两的鸟儿飞向远处的树林或者村庄,躲了起来,最后不见踪影。但江边的草丛里、河边的灌木丛里,可能还传来一两声清寂的鸟叫声。极目所望,有数行人的脚印,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深深浅浅,消失在远方,除此之外,就是漫无际涯的白雪。读者在阅读时生成的这种情境,非但丝毫无损于原诗要表现的雪野之静寂空旷,反而比“天地间白雪茫茫”之类的表达更富意蕴。又如“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在阅读时,我们眼前会自然地呈现出一幅这样的画面:芳草萋萋的郊外,春雪已经融化,但仍有几处草丛中、树根下、阳光不易照到的地方,东一点,西一处,残存着些许白雪。打猎的马队,在草地上飞驰而过,偶尔会溅起一片小小的碎雪——雪已经融“尽”,画面上应该没有了雪,是雪“无”,但是,却仍然给人以有雪的感觉。雪虽已尽,却分明有雪,这正是典型的无中生有的手法。又如“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一位女子倚栏远眺,一看到远道而来的船只,一次次喜出望外,以为“是”载着情人出现了,结果一次次失望垂泪。由于结果皆“不是”,她的失望怅然之情就更加令人叹息爱怜,她的痴情形象就更加鲜明。
  再如《雨霖铃》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无语”,是不说一句话。但是,情人惜别,真的会无语吗?我们显然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心潮起伏,千般愁,万般恨,无数痴情话儿要相互倾诉。他们最终泣不成声,无语以对,所以更见出其悲伤和依依不舍之“有”且“浓”。这是“无语”生千言,“无语”胜千言。
  在现代文中,这种手法也常常被一些高明的作家灵活运用。如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写道,“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让人产生联想的点缀——,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槐树落蕊,没有声音,没有气味。但是我们在阅读时,仿佛感觉自己正走在秋天清晨薄薄的一层槐树落蕊上,轻轻踏上去,侧起耳朵听,分明听到了一种脚踩在落蕊上发出的极微细如同从地下传来的声音;张口深深呼吸,仿佛闻到了夹杂着落蕊的气息的一丝丝清凉的空气。字面上,虽然“没有”声音和气味,但我们的听觉和嗅觉不是被调动起来了么?我们不是感受到了声音和气味了么?正是这种无中生有的手法,更好地表现出了听觉上的“静”和嗅觉上的“清”——秋晨落蕊画面的“悲凉”感,也正是从此弥漫开去的。
  同样,魏巍在《依依惜别的深情》中,写朝鲜人民送别志愿军战士的时候,有这样的句子,“敌人把你的城镇变成了废墟,你没有哭;敌人把你的家园烧成了灰,你没有哭;敌人杀死了你的亲人,你没有哭;敌人把你绑在大树上,烧你,烤你,你没有哭”。
  真的没有哭吗?我们能够从中读出朝鲜人民眼中涌动着的泪水,读出他们满含悲痛和愤怒的泪水,读出他们饱受苦难的表情。他们分明已经在哭,在心里哭,在眼里哭,她们还想放声痛哭。但是,作者说他们“没有哭”,由此就产生了一种比照的效果,就是他们把眼泪忍住了,不让它流出来;他们把哭声抑制住了,不让它发出来。因为这意味着示弱,而他们要的是坚强!这恰是作者在下文说的“你真是一把拉不断的硬弓,一座烧不毁的金刚!”。这又和最后送别志愿军战士时的男人们女人们的哭形成强烈的比照,突出了朝鲜人民和志愿军战士在战争中结下的深厚情谊。所以,在这里,我们也同样仿佛亲见了朝鲜人民不哭而已哭、欲哭而不哭、泪已涌出而强以忍住的情状。
  无中生有的手法得以实现,首先是作者在进行一度创作的时候,就是用“有”来比照眼前心中的“无”的情景的。比如,写“竟无语凝噎”的时候,根据经验,作者显然是知道恋人们分别常常是心“有”千言万语,卿卿我我道不尽的相思离别。但是,他选择用“无语”来表现,就显得技高一筹,更见出情人离愁之苦。其次,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是完全受作者和文本的限制,简单地重现文本形象(事实上也不可能完全重现),而是调动了自己的经验和知识,展开联想和想象。他们在看到一件事物的时候,自然而然会想到和它紧密相关或者相反的事物(这是一种比照本能)。比如,我们在说一个人高大的时候,常常在心底里是和特定的“矮”的人作参照的。在说“远”的时候,也常常是以“近”的事物为参照。所以在欣赏作品时,读者自然会从“无”中联想衍生出“有”,然后又以此来衬托“无”,体味“无”的妙处。这个过程就是读者对文本进行的“二度创作”过程。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愉悦的审美体验。所以,运用了无中生有手法,常常能够使文章平添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
  当然,稍加考究,我们就可以发现,这种审美体验主要是通过文字的意义承载功能产生和实现的。文字本身就是表意的符号。中国汉字更有象形、会意、指事等功能和类别。如看到“鸟”字,不管是前面是“有”还是“无”,我们的大脑中会自然产生“鸟”的形象,这是一种文字本身具有的符号代表功能在读者大脑中引起的反应。“无”是客观事实或作者描述的文字情境、作品情境,而“有”是读者的感觉生成,是阅读过程中生成的读者情境。
  在日常写作中,运用这种“无中生有”的艺术手法,可以使读者调动多种感官,展开联想和想象,获得丰富而深刻的阅读体验;可以使文章具备更加丰富和深刻的内涵和意蕴,从而获得意想不到的表达效果。
  当然,在谈到这种很少被人关注的表现手法的时候,有必要澄清它和“空白”艺术的区别。“无”中生“有”,是事实上的“无”,是文本字面上的否定,在读者心中却产生了部分的“有”的效果。而“空白”,原本是一种绘画技法。它指的是画家在画中留下空白,欣赏者借助联想、想象去补充那些“空白”,领悟画家要表现的思想感情。文学作品中的“空白”艺术也是这个道理,它一般是作者欲言而又未言之处,是作者“藏不尽之意于言外”的间隙地带。空白的本质,是事实上的“有”(且常常是丰富多样的“有”),表达上的省却,也就是以表达上的空白(或者文字或者声音或者图像等)达到“有”的效果。比如小说《项链》中,在十年艰辛劳动用以偿还债务的过程中,玛蒂尔德是怎样的后悔和自责;小说结尾,从珍妮那儿得知项链是假的之后,玛蒂尔德内心里又是受到怎样的打击等等,作者都没有明说,他把这些故意省却了,把无尽的想象留给读者,意蕴无穷。
  为了形象一点地表明两者的区别,我们还可以打个比方。空白艺术是齐白石的群虾图,不见一滴水,而水满全画,这正是作者所要的效果。水是虾要生存所必需的,也是原本存在的,是作者有意省略了。因为,这样能够收到比画了水更水味的效果。而“无中生有”艺术,恰是断臂的维纳斯,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她的双臂断了,没有了(而不是故意省却了)。但是她却让你不得不去想象她原先的手臂是什么样的,然后还是回到没有手臂的现状,为她的双臂的缺失深深叹息,为她其余部分的完美由衷感叹。
  用最简单的话说:空白是“没表达”而胜于“有表达”;无中生有艺术,是“表达‘没’”,却部分产生了“表达‘有’”的效果。空白艺术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无中生有,是“着一‘不’字,得尽风流”。
  
  历佳旭,语文教师,现居浙江宁波。本文编校:老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