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在俯视与仰止之间摇摆的文本对话

作者:闾剑宝




  在初读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的时候,一直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萦绕其间,有过震撼,惊讶,钦佩,也有过惶惑,沉思和不解。最近听了几节课,这种感觉似乎更为强烈。按照《语文课程标准》的说法,“阅读教学是学生、教师、教科书编者、文本之间的多重对话,是思想碰撞和心灵交流的动态过程”。既然是对话,那么,在阅读(听)余光中美文的过程中的些许想法,即使冒昧或肤浅,也许是情有可原的。
  
  一、是节选文本还是节选情感
  
  在苏教版的高中语文必修二的“慢慢走,欣赏啊”的阅读模块中,编者的意图直言不讳——“同学们在这里不仅得到美的享受,还将通过多种审美活动,去探索文学鉴赏的奥秘”。遗憾的是,在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的文本呈现中,是一种并不完全的文本节选。节选,并不就是坏事,像同册的《林黛玉进贾府》《边城》等,就是品味名作经济而现实的手段。就余文来说,编者的节选或许有其特别的考虑,但只要稍微细读一下节选本,我们在文学奥秘的探究中将不可避免地遇到阅读的困惑。
  在选本中,第一段作者在“天潮潮地湿湿”、“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的雨季,“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在怀想“久违”了“四分之一世纪”的“那一块土地”(古大陆)时,分担着“酷冷”,而且在作者看来,被从“那块土地”上过来的寒流的“裙边”“扫一扫”也是一种“安慰”。接下来的第二段,一开始却是这样猝不及防突兀而来的文字——“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初读到此,我百思不得其解,读之再三,仍是一片茫然。后找来未经节选的原文对照,才发现节选本中,已有两个段落被编者“斧正”了。第二段的行文原是:
  “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永远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显然,原文里,作者的思绪由台北的小街自然飘向厦门、常州、南京,四川,再跳跃出少年时代的“杏花春雨江南”,然而,由于当时政治的误解、信息的局限和空间的阻隔,作者的情怀中对大陆的丝丝失落也通过安东尼奥尼的镜头和“不再”的杏花春雨、牧童遥指等,以及“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的叹息,流露得不加节制。在原文的三段里,更是借助那时的报纸标题和符号性的人、物,渲染了这一层遗憾。明白了这一点,再看选本中,也就是编者呈现给我们的第二段中那句“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已经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由于作者对空间上的“那片土地”“古大陆”的失落,已决意从“方块字”、“美丽的中文”,亦即传统的文化中去寻觅魂牵梦萦的那个记忆中的“古神州”。这一点,在三十年后余光中的自述中也能得到佐证——“离开中国大陆,自然是离心,心即华人和中文的故土,这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而且更是历史的和文化上的。”他还说,“华人只要一天不放弃美丽的中文,圆的半径就在他的手上,中华精神就保存于华文文学作品之中,这是从屈原、李白一直延续到今天的炎黄子孙的传统。”也许因为如此,余光中的这篇《听听那冷雨》,似乎格外钟情中国传统诗文的意象、节奏、韵致,甚至连抒发的情感,竟带有一丝丝伤感女词人的缠绵和悱恻。选本中节选掉这两个段落,实际上节选掉了作者情感发展的一段关键的轨迹,易造成阅读理解上的断裂和困惑。
  选本第三段里,在作者因为“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的思绪里插入关于美国丹佛山的描述中,选本又删去了几句极富异国情调的景物的描写。从行文看,似乎删去以后更为简练明快,但细细加以比较,也同样能感到选本对作者情感的一种消解。比如,原文是这样写美国西部的——“天,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第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一来高,二来干,三来森林线以上,杉柏也止步”,“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作者这种故土情结是一贯的,在另一篇散文《南半球的冬天》中也有类似的笔墨:
  坎贝拉地势高亢,大气清明,正好饱览星空。吐气成雾的寒颤中,我仰起脸来读夜。竟然全读不懂!不,这张脸我不认得!那些眼睛啊怎么那样陌生又诡异,闪着全然不解的光芒好可怕!那些密码奥秘的密码是谁在拍打?北斗呢?金牛呢?天狼呢?怎么躲起来了,我高贵而显赫的朋友啊?……莫非我误闯到一颗新的星球上来了?
  境由心生。显然,作者与异国美丽的风景之间是有阻隔的,那种不能、不愿融入其中的“心寒眸酸”的距离感可谓“一仰难尽”、“清清醒醒”。也是在这个情感的疏离中,铺垫出了作者渴望那种可亲、可近、可嗅、可舔的氤氲云气和迷离雨意,从而笔下的“商略黄昏雨”、“白云回望合”、“仙人一样睡去”的境界,也只有在中国才有可能领略。所以,作者在接下来的第五段中,就以化用古典的方式,渲染了疏雨、骤雨令人凄凉、凄清、凄楚、凄迷的感觉,蒋捷的浪子伤情、王禹偁的文人雅趣,是那么的让人难忘。
  在选本的第八段中,编者又删去了一部分初来台湾在瓦屋里听富有江南琴韵、“柔婉与亲切”的雨的文字。客观地说,原本的文字似有某种程度的拖沓与重复,但它既与上两节构成推进的关系,瓦屋听雨庶几成为离开古大陆后差可安慰的享受,又与后文形成柔刚相济的对照,更重要的是,为下面“公寓的时代来临”伏笔,渲染出在“没有音韵的雨季”,“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只有从诗经的韵里找”的浓重的落寞之情。
  最后,编者还删去了“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中送她回家的一段。编者的用心想来是好的,这段文字似有“少年不宜”的味道,但删去以后,从全文的格调来分析,这样的节选,把文章中灰冷、清冷色彩里唯一的令人心动的暖色调给节选掉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莫大的遗憾。失去了雨季中特有的温馨故事和戴望舒式雨巷惆怅的选本的结尾,只能更多的让人感到凄清凄楚和凄凉。
  选本的节选,不应影响对原作思想情感的正确理解。如果是完整的片段的截取,总还能一叶知秋,一斑窥豹,但在节选的过程中不能因为文字的节选而演变成情感的节选。对一篇文章来说,“情”是文之本,言之始,是不能因为我们的某种需要对其进行技术性的屏蔽的。如果一定要屏蔽,那已不是“作者文本”,而是节选者的“读者文本”了。
  
  二、是诗化语言还是诗化才情
  
  翻阅一些《听听那冷雨》的赏析文章,教参中“形象密集、述写瑰丽、情切意浓的美的境界”、“诗化的语言、密集的意向、时空的变换、多种手法的运用”、“文字几近奢华,充满了汉语的魅力,不仅染人以目,感人于心,而且还易诵之于口,悦之于耳”,似若定评。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就笔者真实的阅读体验来说,《听听那冷雨》每一次阅读的历程,与其说是浸润在文章中重章复迭的浓重乡恋,不如说更多地惊诧于作者呼风唤雨的文字天才和潇洒脱俗的诗人才情。如果说清明的冷雨让作者走入霏霏想入非非,那么,作者的美文则让笔者走入文字的雨珠而不由自主,身处韵律的海洋而不辨其响。由于选本中删除的是相对“叙事”的部分,结果那种“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步步莲花,字字珠玉”(余光中语)的绚丽,常常让人在应接不暇的满目琳琅里,不知不觉中放弃了对文字背后的文字进行咀嚼和品味的努力。比如单是叠字——湿湿、湿漓漓、滂滂沛沛、滴滴点点滴滴、清清爽爽新新、淅沥淅沥淅沥、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其构词方法就各不相同,叠字的应用,每节都有,诵之于口,悦之于耳,但也有不加节制的拥挤之感。比如他的欧化句——“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句子本身对雨的动态有着绵密的刻画,同短句的结合,更是富有音乐的节奏,但在悦耳的节奏感的背后,读者的眼球奔波于这种急管繁弦的匆忙之中而无处消停。有人评论他“精致得无处不在,讲究到针头线脑。但有时,依据文意文趣,我们也会觉得糙一点倒也不妨,憨一些也颇可爱”,想来未必就是传统的文人相轻吧。
  诗化的语言,如果是开拓散文具有诗一般的可歌性,讲究诵之于口,悦之于耳,那么,本文无疑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范本,那种个性化的文字的解构,长短句的结合,和不少音韵铿锵的歌词式散句,确是对传统散文的一种颠覆,极大地增强了文章的节奏感,而“节奏应该是诗的呼吸”(余光中语)。但形式美,韵律感,并不是诗化语言的全部。诗最本质的特征是抒情美,正如德国诗人诺瓦利斯说,诗是对感情、对整个内心世界的表现,因为诗的语言就是那种内在力量的外在表露。“诗人越是诗意化,他的诗便越能自由地,也即是更乐意向言外之意打开户牖,他便越能果敢地将诗留与恭立的‘倾听’去体味”(海德格尔语)。从这个意义上说,《听听那冷雨》“每一句都是经得起推敲咀嚼的诗行”所言不虚,但合起来成为抒情散文,“广”、“远”则有之,“深”、“幽”则未必尽然,那份卓尔不群的语言才情和恣肆汪洋的行文技巧,有时反而影响甚至掠夺了文中弥足珍贵的故国思乡愁情家园意,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作者语言上的诗化才情已经替读者“通感”了一切,我们除了膜拜诵读,已不太需要“倾听”和“体味”。
  卢那察尔斯基十分推崇托尔斯泰追求“天然无饰和最大的朴素”,托氏“情愿让他的句子别扭,而唯恐它华丽和平顺,因为他认为这是不严肃。一个人谈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却不激动,只是关心如何使他的声音悦耳,使一切显得精美流利,他就得不到任何人的信赖”。由此来鉴赏《听听那冷雨》,虽未免偏颇,但作为一个视角,还是不无启发的。
  “少年爱绮丽,壮年爱豪放,中年爱简练,老年爱淡远。学随年进,要不可以无真趣,则诗自可观。”不论是哪种风格的文章,最难得的是真趣,最宝贵的也是真趣。我们在推荐美文和进行作文评改时,有必要倡导着一种真趣盎然、行文自然的文风,以作为对当前时尚文风的反正。
  
  闾剑宝,语文教师,现居浙江上虞。本文编校:左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