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爹的根判

作者:向开举




  我用爹的话写爹。
  我们是土家族,有自己的话,没有自己的字。所以,写爹只能借用汉字,有时免不了又要解释成汉话。
  我们向氏家族中,对父亲最古板的喊法就是:爹。爹的名字叫向学琼(读群)。“根判”就是上辈人的根性、德行。
  爹生于丁卯年冬月二十七日下午打麻子眼的时候(即公元1927年12月20日下午6点左右),丙戌年十月二十一日戌时(即公元2006年12月11日晚上7点30分),爹走了,带着好多好多想说的话永远地走了。
  爹遭孽(辛苦、贫困、可怜、悲惨)大半辈子。爹曾对我们说:“你嗲嗲(爷爷)、婆婆盘我们八子妹,最后活下来的只有我和你幺叔。你婆婆死得早,我不晓得有几岁,反正还不知事。你嗲嗲借钱做生意亏本了,把田和房屋都当完了,我们三爷子就住在黑神庙头。”妈也说过:“头年解(读改)放,二年我过来(出嫁),你爹他们样都没得,全得你嘎嘎(外婆)给了六七百斤谷子。第三年你大哥出世。没得你嘎嘎,这家人活不下来。”
  五、六十年代最造孽。人口多,劳力少;加之爹嘴巴多,爱说“闲话”管“闲事”,所以有些干部就整他:有一回捆在树上,有一回冬天强迫他下河摸石头。后来有人讲到此事,爹总是羞辱难忍,气得脸红脖子粗,又咒又骂那些咪咪儿干部(官很小)是龟儿子,要遭报应,要遭天打五雷劈!大哥曾说:“小时候只想赶快长大,要把那些整过爹的人斩尽杀绝!”后来,大哥当了区委书记,当然既没去斩,更没去杀了,还帮他们脱贫致富。
  爹经常说:“搞大集体时,你大哥每天晚饭时提(读diāng)饭桶去打饭。是稀饭,没得几颗米。他提回来哈哈(读há,每次)让二哥和三哥先吃(读其),他最后喝光汤。汤喝完了,就用铁瓢刮桶桶,三弟兄刮一下一个舔一下。我看起包不住眼睛水。”每说到此处爹的眼睛水就出来了。
  爹经常和别人摆龙门阵(拉家常)时说:“再过五年就好了,细娃都大了,得力了。”
  爹曾说过:“你嗲嗲请八字先生给我算过八字的,说八字好得很。你嗲嗲把那张八字收了好多年。”每次讲这个话时候,爹的眼神总是充满希望和幸福的光芒。
  真的样事不管、吃穿不愁的日子也有十打年,是从八十年代末、大哥当家开始的。
  苍天无情,九五年爹得脑溢血晕死了。大哥把他弄进市医院抢救一个星期才醒过来。出院后,还能勉强走路,生活也能勉强自理。
  爹身体基本康复后,大哥与大弟开和带爹、妈到武汉玩了一趟。走了长江大桥,住了洪山饭店,上了亚洲大酒店旋转餐厅,这算是爹一生的最高享受了。回来后,爹逢人就摆(讲述)武汉,摆长江大桥——这回圆了爹的梦。爹经常兴致勃勃地念一篇大哥小时读过的课文:“武汉长江大桥,大桥修得多么好。上头是公路,下头是铁路。火车呜呜叫,汽车来回跑。”
  后来,爹不能走路了,每天只坐着,由二哥专门服侍。去年,坐也坐不稳了,只能每天睡着,更遭孽(可怜)的是连话都不能讲了。大哥大嫂把爹妈接到恩施服侍。大哥腰椎肩盘突出,不能使力。所以,凡接屎接尿、洗澡抹卡等使力的事都由大嫂做。当儿媳的这样服侍公公,周围没听说过。今年全州评十大孝子,大嫂也被评上了。在电视上一放,都说爹儿媳孝,福气好。
  今年下半年,三哥把爹接回老家。三哥退休了,专门服侍爹。
  给爹送终的只有三哥三嫂、二哥二嫂,在场的还有妈和二姨。等我们赶回去时,妈和一些帮忙的人正在给爹穿老衣。爹的眼睛没闭,嘴巴也没闭。我晓得爹还想看看我们,对我们要交判(嘱咐)些么子:坐夜办闹热点,多烧点纸;埋要找个好点部(地方),保佑子孙读得书、能升官发财。
  爹没有财产给我们留下,但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好的根判:勤快、节约、忠孝、爱干净、多做好事、有个好脾气、喜欢文字眼儿(崇尚文化)。
  “养不教,父之过”,这是爹的口头禅。所以,爹总是利用生活中的一切机会教育我们。
  爹扯常(经常)对我们说,“早起三日当一工”。爹确实经常早起砍柴,打猪草,捡粪,淋菜……爹说:“那年准私人砍火烟(砍山开荒),我们在小湾种了一块包谷。那个下半夜,等月亮一起来,我和你妈就上了山。我们把包谷薅完了,集体才上坡——不管啷们(怎样)搞,是不能耽搁集体的活路的。”
  “二十四五六,月亮起来好看牛。”爹叫我们看牛要早,露水草吃了,牛儿长得好膘。小时,我们弟兄又偏爱睡懒觉,所以,扯常着(读zháo)巴眼(挨批评)。
  “出门不弯腰,家中没柴烧。”“见子打子。”“勤人做三道,懒人压断腰。”这都是爹扯常教育我们要勤快的话。
  爹不准我们糟蹋粮食,他常说:“吃达有食思无食”。所以,吃饭不准撒一颗饭,放碗也不准巴一颗饭。
  爹叫我们莫乱用一分钱,他说:“我赶场是含起口水去(读气),含起口水来,连指拇大个东西都舍不得买来吃。”
  爹认为,要过上有吃有穿的好日子,还要多给细娃讲点封真话。所以,每年正月初一早上,不要我们弄妹和老老(弟弟)起床。爹走到床前,一边弄一边说:“发财发财!”
  爹喜欢讲“忠孝”二字,最恨不忠不孝的家伙。每到逢年过节,爹都要打纸钱、写包封,写到上头三辈人。这时,爹总要给我们讲一串老先人的名字,叫我们要记到起:向华阳、向天文、向兴隆、向朝江、向世显、向万邦、向崇德、向贞体(爷爷)。
  爹爱干净,总是把屋团屋转扫得干干净净。因此,扯常闹(批评)我们没扫地。爹说:“我的嘎嘎很爱干净,小时候我喜欢吃粑粑。嘎嘎给我说,孙崽,我做的粑粑,你闭起眼睛都吃得,不像有些哪糊(不爱干净)人做的。”
  爹扯常教育我们要多做好事,他说:“老板子(前辈人)讲啊,好事做在儿女头上。”爹跟嗲嗲一样,经常扫路、修路,赶场天总给过路的人准备些开茶、凉水。爹说:“你嗲嗲上头三辈人都是单传,现在你们这辈人两家(与幺叔)共十几个弟兄姊妹,这是你嗲嗲好事做得多啊!”
  爹扯常讲到起,细娃家要学个好脾气:穷要穷得新鲜,饿要饿得干净;有空就读书、写字、打算盘。不准我们学烂杆子脾气:喝烟、喝酒、打牌、下棋、赌博。也不准我们无章杂艺地建(危险的、无聊低级的玩耍)。
  爹说他读过两三年私塾的,还没挨过板子,所以经常哼:“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们小时候,尽管家里很穷,常常吃不饱,冬天冷得打牙磕,但爹硬是要我们去读书。早上放牛,也要我们拿着书读。晚上烤火,借着火光,在火坑头用火钳或柴丫巴教我们写字。有时,要几个哥哥教我们小的。
  爹下蛮(下狠心)买了一把算盘,教我们学打“三盘归”、“七盘归”、“九盘归”——须知,那时我们家买一把算盘,等于现在普通家庭买一台钢琴!爹经常讲的是某个同志收秋征(后来的公余粮),浪闷多(非常多)的人,他右手记帐,左手打算盘,几个指拇一车(转动)就是一笔,又快又准。
  爹常说:“同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所以,他十分羡慕读书人、有文化的干部:文质彬彬,讲话轻言细语,不慌不忙,有理路,有文字眼儿,吐字清楚,听起来舒服。尽管爹讲话总是大声武气,但讲到此时,也能压低声音模仿一会。爹最喜欢拉这样的客人到屋:叫妈要弄肉;吃饭时,还持向(不断)给客人拈菜。这时就会摆很多龙门阵(拉家常、讲故事),我们也喜欢听。特别是诸葛亮会算,我们几多(非常)想学,也想像诸葛亮浪闷凶(那么厉害)。有关文字眼儿方面的龙门阵爹更感兴趣——听别人讲,嗲嗲也是这样的人。爹多次讲过
  ——解放初,有一个烟客挑一挑烟,走到一户人家去找饭吃。老板正在烙糍粑。没讲几句,双方都觉得很投机(合得来)。老板说:“我有一个字谜,你猜到了,我这一锅糍粑输给你吃,不要一分钱。”老板说:“赵子月走月皆倾,宋尧斩头去木生,何乡长人丁失散,王乡长吓(读黑)掉头魂。”烟客搞了半天,只猜到一点,所以没吃到糍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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