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读于坚诗二首

作者:陈仲义




  于坚,1954年出生于云南。出版的诗集有《诗六十首》(1989)、《对一只乌鸦的命名》(1993)、《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1999)、《便条集》(2002)、《诗集与图象》(2004)《于坚集》5卷(2004)。长诗有《零档案》《飞行》。多次获奖。现供职云南省文联。另有纪录片、戏剧等。这里选择他的《塑料袋》和《鼓浪屿便条》进行赏读。
  
  塑料袋
  
  一只塑料袋从天空里降下来
  像是末日的先兆 把我吓了一跳
  怎么会出现在那儿 光明的街区
  一向住的是老鹰 月亮 星星
  云朵 仙女 喷泉和诗歌的水晶鞋
  它的出生地是一家化工单位
  流水线上 没有命的卵子 父亲
  是一只玻璃试管 高温下成形
  并不要求有多少能耐 不指望
  攀什么高枝 售价两毛钱 提拎
  一公斤左右的物品 不会通洞
  就够了 不是坠着谁的手 鼓囊囊地
  垂向超级市场的出口 而是轻飘飘的
  像是避孕成功 从春色无边的天空
  淫荡地落下来 世事难料 工厂
  一直按照最优秀的方案生产它
  质量监督 车间层层把关 却没有
  统统成为性能合格的 袋子
  至少有一个孽种 成功地
  越狱 变成了工程师做梦也
  想不到的那种轻 它不是天使
  我也不能叫它羽毛 但它确实有
  轻若鸿毛的工夫 瞧
  还没有落到地面 透明耀眼的
  小妖精 又装满了好风 飞起来了
  比那些被孩子们 渴望着天天向上的心
  牢牢栓住的风筝 还要高些
  甚至比自己会飞的生灵们
  还呆得长久 因为被设计成
  不会死的 只要风力一合适
  它就直上青云
  2002.4
  
  物像,何以起死回生
  一只塑料袋从天而降,对于正常的生活秩序来说,只是一道细小的擦痕。在一般人心中,也不过如一阵风吹过而已。然而,在诗人敏锐的视野里,这一“起因”,则“小题大做”到“末日”的程度。塑料袋对“光明街区”的侵扰,“光明”所代表的势力、文明和高贵(那里住着老鹰、月亮、星星、云朵、仙女、喷泉和水晶鞋),两者形成一种小与大、丑与美的对峙。由于对比的突兀和悬殊,构成了奇特的阅读张力。而“光明”一词所暗含的讥刺,和“末日”来临的有意夸大,使一只轻飘的塑料袋,俨然成为一个严重事件。诗,就此展开它的戏剧化过程。
  从第6句到第12句,是写这个“明白飞行物”的身世与功能:塑料袋诞生于流水线、低廉的工业化制品;在实用的层面上,它负载一公斤左右的物品。不过,在想象力的层面上,诗人倒形象地将它比作避孕套,“从春色无边的天空淫荡地落下来”,相当的准确生动,以此冲淡前面几句近乎产品说明书。
  接下来道出事件原因:在优秀工艺操作和层层监督之下,有塑料袋这么一只“孽种”,成功越狱出逃,“变成工程师做梦也/想不到的那种轻”。罪孽而放荡的聚氯乙烯,此时,脱离前面的道德评判,在诗人审美眼光青睐下,竟变得有些异样起来。当然,“不是天使”“也不能叫它羽毛”,但它却拥有“轻若鸿毛的”轻功呀。好一个“透明耀眼的小妖精”!
  快落地的小妖精,不甘身亡,“又装满了好风飞起来了”,比风筝还要高些。在此,要特别提醒读者注意,诗人的价值判断第二次来了个90度转向。原来是出逃的囚犯、末日的先兆、淫荡的信使、污染的症候,低贱的制品,现在,经过“好风”的鼓动,不仅没有乌乎哀哉,反而越发升腾。塑料袋的败坏功能得到了“纠偏”:那些“渴望着天天向上”的幼小心灵们,受到它“高飞”的鼓舞。呵呵,多么绝妙的废物利用啊。
  戏剧性的巧妙周旋,于坚的确把死物给写活了。
  然而还不够,诗人顺势再悄悄来个90度转向,这是最致命的:“因为被设计成/不会死的只要风力一合适/它就直上青云”。“不会死的”,断然的判词。这一来,问题就显得特别严重。虽然表面上,塑料袋只是一只轻若鸿毛的废物,但它的内部结构(超稳定的化学链条)是能够“呆得长久”的、是有生命力的、极其顽强的“老不死”。塑料袋,它代表着工业污染、环境污染的信号弹——它的顽强、难以处置和生生不息,意味着技术主义的强大和独裁,对人类生态造成严重威胁,只要一有合适的土壤和气候,它将造成真正的灾难,而不仅仅是开头所预示的“先兆”。
  在一只污染的“先兆”来临之前,诗人已经尖锐地敲响生态警钟,不是僵硬的、训诫的,而是艺术的灵巧的。在赋以枯燥物象以“起死回生”的三度转换中,全诗充满着讥诮。
   于坚有一种叙说能力,能将死物说活。
  
  鼓浪屿便条
  
  1.在这里我慢下来
  在这里我准备抒情
  在这里我接受浪漫主义
  在这里我跟着巡逻出海
  像十九世纪的骑士
  吟咏在古宅与沙滩之间
  歌颂玫瑰 赞美夜莺
  
  2.又一台钢琴死去了
  大海继续演奏
  
  3.打伞的陌生人站在海岸
  牵着一条雾做的狗
  
  4.海娃把黄拖鞋扔在沙滩
  我们以为是船
  
  5.捞珍珠的大姐
  认识舒婷女士
  她了解的当代诗歌
  比陈仲义深
  
  6.一群猫占领了老宅
  继承着贵族风度
  流浪者远走他乡
  成为谦卑的文盲
  
  7.蓝头发刚刚理顺
  白头发翻卷起来
  贝多芬随着暴风雨谢幕
  肖邦披着月光上台
  
  8.开屏者在大海中尖叫
  我隐约想起孔雀
  因此沉默了
  
  发散思维 散点透视
  2006年鼓浪屿诗歌节,原安排6月1日晚为“厦门诗歌座谈”。忽然有人心血来潮,提议当场写诗,为后天的版面“贮粮”。其时我“任务加身”,便从中煽风点火,将座谈转型为“现场即兴赋 鼓浪同题诗”的擂台。到会30多位诗人互不示弱,15分钟后纷纷交卷。女诗人安琪捷足先登,曲有源紧追不舍,于坚则一口气“气出”8首。当场同题诗写作,是一次对诗人才智的“突然袭击”,也是新诗界罕见的“现场考试”。于坚用发散思维和散点透视,将两天来的灵感,撒在“便条”上,我试着做一点狗尾续貂。
  第1节 此节可能还没热身好,所以老于进入显得平平。它不过是作者的表白和辩解。老于原本特反对抒情,对西方的玫瑰夜莺不屑一顾,现在,置身于这么娇好的海上花园,耐不住也要吟咏起来了。看来,浪漫主义还真没有失去魅力罗。
  第2节 的确,老于这两句诗抓住了鼓浪屿的灵魂。钢琴是缩小了的大海,大海是放大了的钢琴。钢琴音哑,大海继续演奏;大海虽死,钢琴犹生。碧海簇拥着琴声,键盘盛开着海浪。琴声和大海唇齿相依的关系,那是生命和灵魂的亲密呼应。
  第3节 每当初春,小岛必有雾气笼罩,流岚似的雾带,时浓时淡。朦胧中,岸石上有绰约的人和绰约的伞,仿佛是来自雨巷的定格。而将它区分开来的是那一条狗;看起来也真的像是雾气所拿捏的。老于写“雾做的狗”——真的写得太身历其境和太有质感了。
  第4节 鼓浪屿岛民多迤拖鞋上街,尤其在昏晨,海滩上更不用说了。老于抓拍散落在近处的鞋与远处的船——对比镜头相映成趣。“我们以为”,庄重的语气下有微微的误读提醒,既见出构思眼光,又点出小岛闲散情趣。老于的摄影,在此露了一手。
  第5节 先披露一点背景材料:诗歌节期间,有位女诗人购买珍珠,老板大姐拍着胸脯打保票说,与舒婷有深交,保证货真价实。这位女诗人被双重信赖感召,高价买回,结果发现上当受骗。据此,老于做了一个小小的调侃。调侃诗评家,实在不如卖货大姐对当代诗歌了解。调侃中自然流露对当代诗歌批评的不满。老于老奸巨滑呐。
  第6节 鼓浪屿原有高素质人口,因外迁递减一半,留下不少空宅和流浪猫,不过猫们可是继承小岛丰富的历史文化底蕴,所以落魄中还葆有贵族风度呢。对比之下,大量远走他乡的打工者涌入,虽有一方水土滋养,因缺失底蕴,终究改不了“文盲”身份。从流浪猫看出深层的变迁悲凉,显出诗人的犀利眼光。
  第7节 老于在上半节用蓝头发、白头发的“理顺”和“翻卷”来比喻变幻的海,色彩与动感相互辉映。下半节则以贝多芬肖邦,“指代”小岛频繁演出的盛事。海与音乐,琴岛与海,也再次前后呼应,引起我们心中的潮水与共鸣。该节概括力特强又十分感性。
  第8节 岛上“百鸟园”时有孔雀私奔,或栖在凤凰树上鸣叫。尖叫声无疑引起老于联想。本人揣测,这是老于一次对比性的——沉默与尖叫的联想——比如众孔雀的鸣声暗含着当下诗歌界的喧闹,而真正的诗歌书写者则应该保持沉默,那才是诗的真谛。老于的联想真够快的。任何高水平的诗人,无论触景生情或触景生理,都有自己快捷的明道或暗道。
  几年前,于坚出版《便条集》,收入200多则。便条写作属于随机的、即兴式的“草书”,带有灵光片羽特色。有些属于半成品状态,将来可继续完善。有些已是非常完整。像鼓浪屿这次速写。发散思维和散点透视,寥寥几笔,却有画龙点睛之效。
  我不知道,读者不用我饶舌的“内情”解说,反而能读出更多意思,或者我所提供的“背景”,本身就是多余?
  
  陈仲义,著名诗评家,现居福建厦门。本文编校:郑利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