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阿Q正传》中的两个读书人形象
作者:谢祖德
假洋鬼子和赵秀才有相同的特点。
首先,他们的本质相同。假洋鬼子和赵秀才都是未庄的大家少爷,“未庄只有钱赵两姓是大屋。”身为富裕的有产阶级的成员,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和未庄的贫苦人站到相同的战线,事实也是如此,在小说情节中,我们看不到假洋鬼子和赵秀才对小D们的同情。
其次,他们都对阿Q心狠手辣。平常假洋鬼子听到阿Q骂自己,便扬起哭丧棒,敲在阿Q的头上。假洋鬼子正对赵白眼及另几个闲人大侃自己的革命资历时,阿Q迫切要求革命却找不到门路,只得投奔假洋鬼子。假洋鬼子却扬起哭丧棒,呵斥阿Q“出去”!无情地将阿Q赶出去。这和赵秀才来投靠时的亲切、融洽场面形成鲜明对比。阿Q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鬼,他绝不会允许阿Q革命的。赵秀才对付向吴妈求欢的阿Q,毫不手软,当头棒喝,不仅夺去了阿Q的破旧的上衣,还通过地保去逼迫阿Q掏钱了事。他甚至到城里去报官,诬陷、捉拿乱嚷嚷“造反”,渴望通过革命改变自己命运的阿Q。
再次,他们都投机革命。当革命风潮到来时,本来关系微妙的假洋鬼子和赵秀才一下子成为情投意合的同志,相约到静修庵去革命。不但师出有名,而且也不会有流血的危险,并且保证终有所获。“静修庵里有一块‘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是应该赶紧革掉的。”他们将龙牌摔碎在地上,顺手拿走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德炉。假洋鬼子和赵秀才用野蛮的抢劫行为,滑稽的革命方式,宣告未庄已经革过命。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在假洋鬼子和赵秀才之流的玩弄下,烟消云散。两个读书人,玩弄权术,变质革命,其中起主导作用的当然是见过世面的假洋鬼子。
假洋鬼子和赵秀才又有不同的特点。
第一、他们的经历不同。
在“续优胜记略”里,作者用一段文字介绍假洋鬼子的身世,为后文情节的发展,以及阿Q的命运埋下了伏笔。“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的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剪去的,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然而阿Q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做‘里通外国的人’,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这一形象连阿Q这样无名无姓、无家可归的雇工都忍不住要骂他,必定为当时的人们所不齿。假洋鬼子回国后,手里拿着黄漆文明棍,头上拖着假辫子,样子滑稽,行为霸道,遇到看不顺眼的阿Q就一棍子。他是土地主与洋绅士的混血儿,既有旧的思想,又有新的视野。
在“恋爱的悲剧”里,作家也介绍了赵秀才。当赵大爷还没有进秀才时,能够“点灯读文章”,可见是有些学识的。但本性是恶的,当“细细排起来比自己还长三辈”的阿Q向吴妈求欢,吴妈哭着跑出去阿Q正发愣时,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秀才喝道:“你反了,……你这……”嘴里骂着官话,“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赵秀才恶狠狠地拿着大竹杠,口里骂骂咧咧,不由分说就劈头打下。这形象不是知书达礼的君子,分明是凶神恶煞的屠夫。他是地道的封建读书人,封建的卫道者。
第二、他们的见识不同。
首先,假洋鬼子能迎合新的形势,假洋鬼子是钱太爷的儿子,大户人家的公子,一个读书人的正途就像他母亲所说:“本来可以做大官。”但在清朝末年,废科举、兴新学已成风气。年轻的钱少爷毅然放弃科举,走进洋学堂,“不知怎地又跑到东洋去了”。这种决定不是轻易能做出的,尽管倍受人们的奚落,但适应了新形势的发展。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里说:“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洋务,社会上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假洋鬼子没有走投无路,却选择了西学,可见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家里的老母亲到处为他开脱,老婆也为他吃了苦头。而他依然我行我素,穿着乌黑的洋衣,拖着虚假的辫子。赵秀才则思想顽固、吝啬、守旧。他固执地信奉封建的道德,却舍不得将阿Q的破上衣扔掉,拿来做孩子的尿片,还有吴妈的鞋底。他的守旧使自己没有能走出未庄,更不可能感受到外边世道的变化。
其次,两人对待辫子的看法不同。假洋鬼子为什么剪掉了辫子,又装条假辫子呢?我们觉得这是他投机的地方。清廷建立之初就要求人们在脑后留一条长长的辫子,否则有杀头之祸。到清朝末年,不留辫子倒不正常了。钱少爷游学东洋,确乎受到新思想的影响,所以没有像《藤野先生》里清国留学生“头上盘着大辫子,高高耸起”,或者“散开辫子,盘得平平的,”他辫子毅然被剪掉了,但国内的环境又迫使他留起头发,装上假辫子。等革命浪潮到来时,他就可以扯下假辫子,并把留到一尺多长的头发散开披在肩上。既可显示他是久已剪过辫子的革命者,又可以根据形势的变化将辫子重又编起。
赵秀才则将辫子视为珍宝,鲁镇的七斤由于进城辫子被剪,“弄得不像人样了”,还引起了一场风波。赵太爷“一知道革命党已在夜间进城,便将辫子盘在顶上”,他不会也不愿将辫子剪掉,当秀才“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子”,“全家也号啕了”。辫子是秀才的寄托,也是全家的希望,还是国人的一种标志。则将辫子视为珍宝更是奴性在读书人身上的体现。
再次,革命来临时,假洋鬼子主动去适应,秀才则被动接受。假洋鬼子和赵秀才都是政治投机分子,但前者胸有成竹,随机应变,轻易将革命引向变质,后者则显得短视。秀才平时对阿Q敲诈勒索,恶狠狠吩咐地保,将阿Q赶出未庄。但一听到革命党进城的消息,便坐立不安。可巧阿Q只是在醉酒后一通“造反”的嚷嚷,他便被吓得六神无主了,主动直呼其名为“阿Q”。全然没有高高在上的气势,也没有了官腔。当听说革命党进城了,他盘起辫子,主动去拜访素不相识的钱洋鬼子,并托他为自己奔走,弄到银桃子,千方百计地钻进革命阵营。
他们的结局各异。
假洋鬼子和赵秀才都是未庄上的少爷,都是本阶级利益的维护者,但对于新的社会思潮,新的事物,两人的认识不同,目的不同,结局也各异。
在小说的最后,我们看到举人老爷,却看不到假洋鬼子,他到哪里去了?革命一来,他威风骤起,成了未庄第一号革命者。赵秀才开始投靠他,阿Q也来投奔他,平常围着赵家转的真本家赵白眼和那些闲人们,也肃穆地静听他的高谈阔论。他奔走于城乡,和城里的革命党混得很熟,轻而易举地替赵秀才弄到“银桃子”。假洋鬼子是个不甘寂寞,权力欲极强的读书人。他懂得政治斗争的策略,懂得权力的重要。可是阿Q受审时,县府大堂上的官员中,没有见到假洋鬼子。作家没有交代他的去向,给我们留下悬念。但是这样的人物绝不会在未庄安分地呆下去,他会顺应潮流,因势乘便,打入新的阵营,保全自己的社会地位并捞取更多的利益。
深受封建文化影响的赵秀才,迂腐守旧,很难像假洋鬼子那样顺应潮流,谋求更多的个人利益。他投机革命只是想保全自己的地位。他依然在未庄做着太爷,只是辫子没了,人也变得消沉。“他们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老的气味。”
总之,假洋鬼子和赵秀才代表了新的旧的官僚绅士,他们投机革命,从里面蛀空革命,使中国一天天沉入黑暗里。正是这些投机者造成了“阿Q们”悲剧的命运。《阿Q正传》里的假洋鬼子和赵秀才,连同鲁迅先生在《呐喊》里塑造的为数不多的其他读书人形象,如《狂人日记》里反对封建礼教道德的狂人;《故乡》里辛苦辗转生活的“我”;《风波》里充满遗老气息的封建卫道者赵七爷;《孔乙己》里善良、麻木不仁、不思反抗的封建文化殉葬者孔乙己;《一件小事》里对灾难深重的祖国和人民深切关怀的“我”;《伤逝》里具有新思想却无路可走的子君、涓生。这些形象表现了作家对文化转型和社会变动时期“人”的精神困惑和出路的探讨,体现了作家的“立人”思想,给人提供了多样的思考。
谢祖德,教育硕士,现居武汉。本文编校:黄碧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