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读周伦佑诗二首

作者:陈仲义




  周伦佑,1952年出生,重庆市荣昌县人。创建并主编民刊《非非》。已出版诗集有:《在刀锋上完成的句法转换》(1999)《燃烧的荆棘》(2000)《周伦佑诗选》(2006),另有诗学论集《反价值时代》等。现居成都。在这里,选择他的《与水晶对称》和《镜中的石头》进行赏读。
  
  1.与水晶对称
  
  企望与水晶对称。体外的飞鸟与云影
  总是破戒而入,使你的决心受挫
  克制与放任之间,颇难把握的分寸
  更显出孤立的可贵。与世界不即不离
  对不能深入的事物只能远远观照
  如一叶草守住一滴露水,守住
  透澈、不变和硬度,内在的激情
  结晶和瓦解的过程有时很相似
  都发生在内部,光的微妙颗粒
  改变水晶的结构。一尘不染的镜子
  被暗香浮动,想到菊花或梅花
  忘不掉的一点红色,成为水晶的斑点
  热情对热情的遮蔽造成黑暗
  一只眼睛睁开,所有的眼闭上
  致命的水银浸入你的睡眠
  如禅者的心境被一枝丁香喊破
  忍痛的伤口流出别一种血,以墨迹
  的浓度,洩露生命的原汁
  在涣散中坚守一种品质,没有水晶时
  造出一种水晶,符合心灵对称的需要
  人造水晶与精神的某种形态相关
  于万变中保持不变,于混乱中自我澄清
  以静制动,制光的颗粒扩散,体内的
  花朵与云影。肉中刺。对自己说“不”!
  一面旗帜的飘扬是你唯一的标志
  提前为自己降下半旗。回复到
  水晶的最初时刻:被自己的光照亮
  诗人在暗中以无蔽的眼睛洞察一切
  
  “比德”的香火,还能燃烧多久
  中国古典诗话有一种“比德”说:用现代文论阐释,就是将自然意象比附于某种人格品质,双方形成一种异质同构关系。如竹子比之高风亮节,莲藕出淤泥而不染比之洁白自净,白鹤的闲淡飘逸折射归隐……诸如此类,无不在或明喻或暗喻的文化意涵中,展示温润敦厚的诗教。所谓“教化”也一直是古典诗歌中,不愿放弃的功能之一。
  现代诗多少沾上“比德”香火,不同的是,自然意象多被都市意象、物像、语像所取代,相对简单直线的对应关系变成非对称的“互镶”状态,情况委实复杂多了。
  企望与水晶对称,题目直接点出作者强烈的“比德”意愿。按此线索求索下去,就容易读懂这首诗。
  水晶的质地人所共知:晶莹、剔透,硬度至少在8以上,没有杂质,成为诗人心目中长期来,一种具体而抽象的精神形式。但“体外的飞鸟与云影总是破戒而入”(破坏与干扰),它使你“受挫”“克制”与“孤立”。一方面世俗与权势侵犯你的自由,而你不愿同流合污,你冷眼旁观,那么你只得秉持“坚守”;另一方面诗歌自身的“不能深入事物”、“颇难把握的分寸”的困惑,让你也只能继续“守住”底线,如同“叶草守住清纯的露水,守住透澈、不变和硬度”。你表面很平静,但你内心充满激情。哪怕因内部结构发生“瓦解”、因“浮动”造成“斑点”、因自我遮蔽造成“黑暗”,因特别清醒——“一只眼睛睁开,所有的眼闭上”而“出血”,(这些关键词让读者感知诗坛充满“白色写作”和“红色写作“的对峙纠缠)。然而,红色写作的光芒、激情和结晶,提示我们仍旧要从“涣散”的坚守中唤醒:“以墨迹的浓度,洩露生命的原汁”;仍旧要从“喊破”“忍痛”的坚守中倡导:“没有水晶时造出一种水晶”,缺乏一种精神再造另一种精神,造出一种与水晶一样纯正的精神。坚守,就是于万变中保持不变,于混乱中自我澄清;坚守,就是不断扩散光的颗粒、扩大“体内的花朵与云影”。包括充分的心理准备,坚守最后的“牺牲”结局:提前为自己降下半旗,也包括动人的最初时刻:“被自己的光照亮,在暗中以无蔽的眼睛洞察一切。”
  从水晶的透澈、不变和硬度中,读者多少可以读出诗人对“红色写作”的高扬,对诗歌艺术品质的追求:提高诗歌艺术的高贵品质应是每位诗人的责任。诗人创作的诗歌应如水晶一般,要剔除破坏诗歌的杂质。在创作中保持始终如一的心态。而对笔者而言,则更多读出诗人“坚守”的人格品质。可贵的是,它不是建立在纯粹的、纸上乌托邦的“凌空蹈虚”,而是从苦难里打磨出来的蓝宝石。
  诗歌质地、诗歌精神、与整个诗歌写作,应该是一个与水晶相互照耀、相互对称的过程。
  重新祭起古典诗歌的“比德”香火,以现代意识久久地点燃。
  
  2.镜中的石头
  
  一面镜子在任何一间屋里
  被虚拟的手持着,代表精神的
  古典形式。光滑的镜面
  经过一些高贵的事物,又移开
  石头的主题被手写出来
  成为最显著的物象,迫使镜子
  退回到最初的非美学状态
  石头溺于水,或水落石出
  一滴水银被内部的物质颠覆
  手作为同谋,首先被质疑
  石头被反复书写,随后生根
  越过二维界限,接近固体
  让端庄体面的脸孔退出镜子
  背景按照要求减到最少
  石头打乱秩序,又建立秩序
  高出想法许多,但始终在镜面以下
  有限的圆被指涉和放大
  更多的石头以几何级数增长
  把镜子胀满,或使其变形
  被手写出来的石头脱离了手
  成为镜子的后天部分,不可否认
  更不能拿走。水银深处
  所有的高蹈沦为一次虚构
  镜子在石头里与另一只手相遇
  对外代表光的受困与被剥夺
  石头深入玻璃,直接成为
  镜子的歧义。一滴水银
  在阳光下静静煮沸。镜子激动
  或平静,都不能改变石头的意图
  石头打破镜子,为我放弃写作
  提供了一个绝好的理由
  
  深入骨头的写作
  生活本身,很难产生镜子与石头的直接冲突,更不用说两者间的复杂纠葛。诗人以虚构之手,为它们强行举行一场“决斗”,以便述说自己的写作立场和写作观念。
  镜子是光滑透明、同时也是易碎的,它能映现物体表面的虚象。而石头是冰冷、坚硬的、带着武器色彩和暴力倾向。正是基于镜子的属性特征,诗中开始就直接说出镜子“代表精神的古典形式”,这一特指,为之延伸成某种高贵、精致、有价值的写作范型。
  石头,作为被“同谋者”——手所作用过的“显著的物象”,则成为对立角色。在这里,要特别指出,此间出现第三者“手”——镜子被手“持着”,石头也被手写出——手具备与石头同种性质的蛮横及主宰力量。无疑,手与石头,这一强制性力量,是会“迫使镜子退回到最初的非美学状态”。迫使与退回——这对词组自然提示,它能改变镜子长期固有的“照亮”价值,同时让丑陋的、非正面的价值出场。
  手和石头的共谋,合成破坏性暴力,一旦进入镜子内部,很难不让人“质疑”:手可以创造世界也可以毁灭世界。当手以破坏性、毁灭性面目出现颠覆倾向,石头也在一边打乱秩序,一边建立秩序,她破坏镜子的内部结构,迫使镜子内部的水银退出镜子,(暗示阻碍诗人的写作精神形式)。虽然不断的生根壮大,但始终在镜面以下做“有限的圆内指涉和放大”,(石头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形成伤害)。不过,最终最可怕的还是石头,它会以几何级数增长,逐渐占居上风,“把镜子胀满或使其变形”——阴谋得逞了。
  有趣的是,被手“指挥”的石头,有时反而脱离手,成为镜子的“后天部分”,暗示石头加入镜子——处于对立战争的石头与镜子,在某种程度上反倒“融合”了,以致于变成是:镜子在石头里,与另一只手相遇,这就造成“光的受困与被剥夺”。与此相同,石头继续深入玻璃,直接成为镜子的“歧义”。镜子,被异化了;镜子,被消解了。镜子改变不了石头的进程,石头打破镜子的结构,打破镜子的崇高形式。石头从入侵者角色变成内部主人,即“指导者”角色、“主体性”角色,而这,根本不是写作者的写作初衷。镜子屈服着妥协着石头的侵入。不管镜子以何种形式反抗,“激动或平静”,都“不能改变石头的意图”。所有的高蹈内容与形式沦为一场乌托邦!
  既然镜子的反抗阻止不了石头的入侵、膨胀、占领,那就让“石头打破镜子,为我放弃写作提供一个绝好的理由”吧。这,或许可以看做作者的一句反话——既然古典精神形式、自由的艺术创造精神,遭到外来势力横加干预摧毁,心灵世界受到严重伤害,那就退场吧。多么悲凉,镜子“只剩一滴水银”,何其稀少,“在阳光下静静煮沸”。“煮沸”两字,或许还在提示,写作者乃在做最后一搏——那已经准备好了的“精神残骸”。
  镜子与石头的“决斗”,在理性策划下的虚拟战争,表达了一种“深入骨头”的红色写作意图。虽然结尾似乎有所“退却”(石头打破镜子,为我放弃写作/提供了一个绝好的理由),但正如作者在《反价值时代》中(313页)所说;“只要我们坚持着艺术,只要我们手中握有信物(哪怕只是一块破镜的碎片)不丢失,人类就不会失去最后的希望。”
  陈仲义,著名诗评家,现居福建厦门。本文编校:郑利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