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听听那冷雨》美点赏析

作者:温兆荣




  听听冷雨,韵味无穷。雨在一般文章中,是看的,或者主要是看的。而这里,作者却在文章一开头就提醒读者,我这个雨是听的;其次,听雨,就是听觉感受,怎么又听出个“冷”的感觉来?敏感的读者就要想想了,为什么不看雨呢?杜甫、茅盾、余秋雨写雨不都是以看为主的吗?这是余光中的选择,且看他怎么个听法,听出了怎样的美感?
  他写春寒“料料峭峭”,雨声是“淋淋漓漓”、“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一眼可以看出,有意用了这么多的叠词。其中蕴含着什么韵味?第一,是不是有一种春寒料峭中忧郁的感觉?不错,“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而雨是“冷”的,作者要躲也躲不过。第二,这种忧郁是不是一时的?因雨而来,随雨而去的?好像不那么简单。因为作者说了,就是在梦里,也躲不过,也打着一把伞。这就是说,雨所承载的忧郁是魂牵梦绕的,是心灵无法解脱的。第三,用了这么多叠词,是不是为了表现情绪的特点?是的,下面这样的叠词还更多,叠词的使用可能会唤醒一种缠绵的感觉。第四,这是不是一般缠绵的感觉?好像不完全是,而是一种带着古典诗词韵味的缠绵的感觉。用一系列叠词表现缠绵的情感,是不是令人想到一个女词人的名作?可能的。不过,现在还不能完全肯定。
  接下去,写他每天回家,从金门街到厦门街是回家。这是叙事成分,也是这篇为抒情所充溢的散文中一条叙事的暗线。作家调动起他二十多年的生命记忆,神思飞越,才气横溢,不可羁勒。作者不着痕迹地为汪洋恣肆的情绪安排了一条叙事的线索,那就是回家,从金门街到厦门街直到自己巷子深处的家。一切思绪都在这个过程中,走到家了,思绪和文章就结束了。路是很短的,单纯的,但思绪是绵长的,复杂的。这好像为一幅画设计了一个画框。
  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思绪?因为从金门街到厦门街很容易,但是从金门街到厦门街却遥遥无期,这是乡愁的郁积。这种乡愁,当然有政治性,但是余光中浓郁的乡愁,就集中在另一个焦点上了。他说自己在细雨中“走入霏霏”,更“想入非非”。这里暗用了一个文化典故,是《诗经》里的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接着说到汉字的“雨”,赞叹汉字象形的精彩,从那四个点,就听出了“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沥淅沥淅沥”。这里又一次用了叠词,显然是要表现听觉的美,经营“雨”在听觉上的诗意。这无疑是本文艺术追求的主导意向。但是,余光中在突出雨的听觉美的同时,也着意在其他感觉方面加以陪衬。请看: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
  这几乎把听觉、视觉、嗅觉乃至味觉全盘调动起来,和触觉之冷融为一体。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在听觉上表现雨的美感,也就是乡愁的诗意。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诗意呢?
  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濛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
  这一下明确了,这种诗意,具有女性美,又是这样的叠词结构,和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如出一辙。余光中就是要把雨引起的乡愁,不但定位在古典诗歌的韵味上,而且定位在古典诗歌的节奏上,尤其是李清照式的节奏和汉语和特殊韵律上:
  雨不但可嗅,可观,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更笼上一层凄迷。
  这种凄迷之美,不但来自生活,而且来自古典美学传统。梧桐,细雨,点点,滴滴,是李清照词中的意象,而雨打荷叶之声,则典出韩愈《盆池五首之一》:“莫道盆池作不成,藕档初种已齐生。从今有雨君须记,来听萧萧打叶声。”因而余光中的乡愁是一种文化,而且不是一般的文化,而是古典文化。在活用古典诗意和节奏方面,可以说是左右逢源,涉笔成趣。其诗意的典故可能有过分密集之嫌了,诗的韵味已经相当饱和了,但王禹偁的散文《竹楼听雨》又被结合进来。这是信笔拈来、不忍割爱吗?不是。这是一笔相当自然的过渡。因为,余光中要借助他的听雨,转入在屋顶上听雨。他说:
  雨打在树上——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
  为什么一定要牵出屋瓦来?在梧桐上,在荷叶上,不是已经很美了吗?因为完全引用那古典的听觉之美,还不足以表现当时台北的特点。文章中有两点须留意:第一,文章中,反复提到雨打在屋瓦上,而且老是说日式的屋瓦。其实严格地说,应该是中式的,因为日式的瓦屋顶,是从中国模仿过去的。日本统治台湾五十年,建筑了许多类似中国瓦屋的房子。第二,文中有一句:“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前面还有一句:“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这是指上世纪七十年代台北城市现代化,瓦屋顶迅速消失。公寓是西式高楼,平顶,因而下起雨来,就听不到雨声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触发余光中凄凉之感的,不仅仅是传统建筑风格即将消失,而且是传统文化诗意的消失:
  鸟声减了啾啾,蛙声减了咯咯,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寻找。
  就连屋顶的消失,都写得很美,一连几组叠词,都是声音的美,相当精致。余光中的古典文化修养,声情并茂,甚至给苛刻的评论家(董桥)以露才扬己、缺乏克制的印象。但是从全文看来,这还只是一个方面,甚至可以说还不是最精彩的部分。因为这毕竟是古典的追寻,古典语言修养的流露。而余光中是一个当代诗人,又是英语专业人士,他还有另方面的才华,在超越古典的方面寻找表现形式,那就是雨打在屋瓦上的现代感觉和现代美学语言的创造:
  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
  如果说“瓣”作为量词还具有汉语的特点的话,那么“轻轻重重轻轻”,就是西方的诗的节奏特点了。中国古典诗歌的音乐性表征是平仄,平平仄仄平平,而英语、俄语诗歌的节奏则讲究轻重交替。中学语文课中高尔基的《海燕》就是这样的,只是一翻译就把轻重格律淹没了。
  从这里开始,中国古典诗歌的音乐性和西方诗歌的音乐性开始交融。
  (雨)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
  “敲击音”、“滑音”,是钢琴演奏的术语,诗化、音乐化的西方成分越来越明显。把听觉的舒畅转化为触觉的按摩,这种修辞方式,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是少见的,倒是在西方现代诗歌中比较常见。下面文字中西方诗歌的修辞色彩就更浓郁了:
  “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这里的修辞核心当然还是听觉的音乐性,内涵是中国传统的屋瓦,在修辞上却是西方诗歌中常用的多层次的暗喻手法。复合性的暗喻之间,不但没有互相干扰,而且结合得当严密。第一,把雨声之美比作钢琴演奏;第二,把演奏者比作美人;第三,把美人说成是灰色的(联想到西方童话中的“灰姑娘”),和雨天的阴暗光线统一;第四,加上定语“温柔的”,和绵绵细雨的联想沟通;第五,由于是钢琴演奏,屋瓦顺理成章地成了琴健,黑和灰的形容,和钢琴上的黑键白键相称;第六,把雨的下落比作美人的纤手,把冷雨转化为“冰冰的感觉“;第七,把这一切综合起来,把一个下午的雨,转化为一场钢琴乐章的演奏,“奏成了黄昏”,说是雨声如音乐,美好得让人忘记了时间。
  
  温兆荣,语文教师,现居江苏海安。本文编校: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