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六首古代童诗戏读札记
作者:李 宏
于是,向后看,或者说对经典的频频追忆(可能也只有这种追忆)成为总是选择偏处一隅的都市觉醒者们赖以取暖的一种联合行动。农耕文化作为过往的辉煌存在,颇留下一些坚硬的碎片(例如古诗),在后工业化社会的冷夜里温暖地闪着光;很自然、原生态、远距离的过去成为这些非技术朝圣者的目的地,经典文学作品则扮演着接头暗号的角色。童年作为特定的人生阶段,其未经耕耘的原始特性与农耕文化的背景互为因果,以其为表现核心的儿童诗自然成为破译这些秘密行动暗号的钥匙之一。
《所见》:牛背上的文化广度
清人袁枚的《所见》描绘的是一幅放牛郎骑牛唱歌的乡土画卷。
地点选择在一望无际的青青郊野,近景是缓缓移动的青灰色牛背,远景为蓝天、白云、黛色远山。人物选择了单纯如水的孩子,事件是无伴奏独唱。
就那么没心没肺的唱着,就那么旁若无人的唱着,就那么陶然人醉地唱着,如云行天际,如水流山野,如清风拂过树梢,如翠鸟浮出海面……“忽然闭口立”,犹如千钧一发间猛然刹车,猝不及防把诗高速带往高潮。
这里提供的是一个由静入动的变化过程,由于转变过于突兀,超出了常规的心理期待,由此催化了无尽的想象空间。
——美因此产生。
但是,作为文化密码,本诗的意义似乎更在于:不知从何时起, “劳动工具+劳动者+故乡”这一乡野的普通存在,因其未经开发的原始,也因其符合某些理论架构的立论方向,而被提拔成为中国农耕时代最富有代表意义的文化现象。于是乎,牛、小童、乡间小路等意象在毫不知情之下被告知已升格为农耕文化背景下的御用符号,成为后工业社会对立面里上镜率极高的梦幻组合。于是乎,在城市众多以文化作为号召力的高级场所里,在许多以风雅自许的家庭的优雅客厅里,“牧童放歌”或“牧童短笛”独占墙壁一扇,无言地替主人开具着关于广度、深度及品位之类的证明。
诚然,面对渐成文物的牧童与黄牛,现代人心里除了惊艳,恐怕还有无尽的失落。
《小儿垂钓》:歪打正着的文化高地
唐人胡令能的《小儿垂钓》是一幅粗线勾勒、以简胜繁的白描杰作。地点选在野外,背景由清水、绿草、蜿蜒的小路构成,人物为稚态小童,单一事件是钓鱼。
全诗由两个镜头构成。开始是静镜,一杆,一人,一独立事件——无暇整理尊容的小童煞有介事躲在草丛里潜心等鱼上钩。
接下来是动镜,小童以一个被打搅后气急败坏的手势链接一个慌乱无措的表情显露自己对煮熟的鸭子可能飞走的忡忡忧心。
此情此景,怎一个“憨”字了得?
本诗的文化密码不在诗内,而在诗外。
钓鱼在孩子是学,是玩,是无意识的简单功利;到成人发挥为高难度的复杂功利,钓名,钓利,钓江山,钓美人……把钓发挥为一种让专家皓首穷究的所谓深度文化,简单一钓,钓出了世道人心。
所以,小孩钓鱼因其原汁原味的本色而愈显珍贵,愈发让汲汲于功利者暗暗艳羡,成为俗世中各路高人竞相折腰的一种与所谓品位相关联的高雅生活模式。
小孩本意大概钓着好玩,一不小心钓出了一个高度,一种范式。
《四时田园杂兴》:农耕文化的美学全景图
宋人范成大的这首农家诗是一首让农耕文化迷恋者们两眼放光的田园牧歌,原因在于它具备了该领域专家立论的基本论据——远离都市喧嚣的田边青菜地,生机萌动的初夏,有序忙活的一家三代,代表着农村自给自足自然经济的浓密桑荫,触肤立凉的习习微风……
首先是三代同堂。这是农耕时代幸福家庭的理想结构,它也符合数学上达到结构稳定的理想条件。
其次,整个场面不带指令性。本诗三代人的工作纯属自然分工、自觉参与,体现了和谐的特点。其中“未解供耕织”的童孙以一种兴趣驱动下的自发“学种瓜”,不期然地传递出了传统家庭成员间互相理解、互相体贴、其乐融融的温暖与幸福。
再次是劳作溢满诗意。本诗首句避实就虚,把疲累、单调的工作过程轻轻带过,三四句用大特写镜头定格孩童即兴参与而体现出的笨手笨脚的可掬憨态,让人忍俊不禁,感动萌生心底。
所以,如果说《清明上河图》描绘的是封建社会的商业全景图的话,那么《四时田园杂兴》则是展现农耕文化特性的美学全景图。
以一幅画而涵盖一个时代,这是一大惊奇;以体制中人身份(范成大时为当朝高官)而写尽体制外之美,这是另外一个惊奇中的惊奇。
《夜书所见》:专注——与人生觉醒无关的专业精神
秋天是容易让人复杂的季节,秋天的夜晚容易产生故事,宋人叶绍翁这首诗表达的正是关于秋天的丰富。
前两句视听觉并举,秋风起,秋叶飘,秋声如泣。在这个大背景下,大人们在月下心情复杂地玩味思乡游戏;后两句写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在秋凉里孤灯下专心致志地捉蟋蟀。一边是承受着岁月之重,一边却在享受着年华之轻,两者互为反衬,相映成趣。
专家的研究结果表明,儿童注意力集中时间通常是有限的,但面前这位恐怕是不达目的不罢手的——“夜深篱落一灯明”,夜凉如水,夜深人静,但人家似乎一点儿都还没有住手的意思。看看,专注时间之长与程度之深堪比专业工作者。
秋夜于大人而言,适合皱着眉头作深沉状,于小孩而言,就是好玩。所以,孩子的行为当然是没有预谋的,但在兴趣驱使之下,专注就能延长,专心就能持久,凡人凡事皆然。
唯兴趣、零功利是本诗最大的美点。
《村居》:目的性——人生觉醒的第一个证据
基于归类的考虑,把春天和小孩搭配构图是传统诗文的一个套路。清人高鼎的《村居》走的是这个常规路线,配合得很好。
在由青草、杨柳、黄莺以及迷蒙炊烟组成的背景里,一个或可能是一群春天一般的小孩乘着春风开心地放风筝,一个“忙”字点出孩子的行为似乎是早有预谋的。
这是一种初具功利色彩的忙碌。透过孩子玩乐时的欢声笑语,我们似乎看到几个孩子在家门外是如何小脸通红地商议课外活动事宜,课堂上又是如何瞪着大眼睛、屏住呼吸等待老师下课的指令,最后又是如何从课室里呼啸而出的场景。他们如一阵清风,如一股轻烟,如一条溪流,奔向原野,奔向自由,奔向童年。
一个人首先得有个目的,然后是周密的计划,再然后就是按图索骥的实施过程,最后进行总结归纳,这是成年人做事的规范。
当一个孩子开始有意识有鼻子有眼按程序做事时,我们应该欣喜地互相递个眼色说:这孩子开窍了。
瞧,东风来了,春天翩然来临,这群孩子是不是也像春草一样欣欣然张开眼睛,从此迈开人性苏醒的脚步?
《宿新市徐公店》:茫然——人生觉醒的第二个证据
时属春末,地点在菜园,园子周围是一道稀疏的篱笆,数竹深树时见落红,一条幽深的小路蜿蜒远去,一只调皮的蝴蝶与一个稚气的小童联手上演着一场勇气与智力的角逐……
蝴蝶忽然加速,逃进金黄的菜花深处,只留下小童胀红着小脸四顾无觅,搔首踟蹰,眼中一片茫然……
暮色正走向苍茫……
宋人杨万里这首诗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关于年华与成长的话题。
古人认为,一个人完成成长的过程要付出诸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识天下人”的基本程序,虽有“一竹竿打翻一船人”的嫌疑,但强调积累的观念却是没有异议的。得有时间的积累,得有空间的积累,得有经验的积累,得有教训的积累……在这过程中,岁月如水漫流,心绪高低错落,多少次于山重水复疑无路时,蓦然回首处,竟发现柳暗花明又一春。
茫然是一种人生的中转状态。几度茫然,几度风雨后,丽日蓝天下,青春历经发酵发生蜕变,昔时懵懂孩童终成今日翩翩少年。前面不远处,世界正张开怀抱笑眯眯等着他们。这事儿,往小里说,是一个家庭的幸福,往大处说,则是一个国家的幸福。
李宏,语文教师,现居广东深圳。本文编校: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