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读安琪诗二首
作者:陈仲义
1·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
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
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爱人
明天爱人经过的时候,天空
将出现什么样的云彩,和忸怩
明天,那适合的一个词将由我的嘴
说出。明天我说出那个词
明天的爱人将变得阴暗
但这正好是我指望的
明天我把爱人藏在我的阴暗里
不让多余的人看到
明天我的爱人穿上我的身体
我们一起说出。但你听到的
只是你拉长的耳朵
每一次语词幽会,都找到路径了吗?
反复8次出现“明天”,并非只是固定的时间词根。明天在含义上是“未来”、“接下来”的明示——具体说包括下一秒钟、下一个瞬间、下一次、下一回将要发生的等待。在语气语调上则是急切的期盼,幸福的感恩祈祷。不是吗?将外延扩展的明天——诗写的语词来临、涌现,等同于亲爱的人儿出现,虽是很平常很自然的设定,但却感受到书写者强烈的“爱情呼唤”——那是一种亲密无间、水乳交融、充满爱意的呼唤。那么在语词——爱人来临之际,将会出现什么呢?
秘密中的神迹,跷望中的焦虑与欣喜。诗人与语词的“邂逅”是无法预测的,那可是上帝一次严肃的旨意,还是一回不经意的玩笑?谁知道?!或许,“他”的出现有如经过天空“云彩”般烂漫、耀眼,也可能是一种不尽人意的“忸怩”。忸怩在修辞中是指人物行为的窘迫,“转换”在此语境中,则成了语词运行的“别扭”、“凿枘”(或曰不到位)。在这无穷尽的等待中,诗人要忍受欢乐的折磨。
但是诗人始终自信,即将来临的语词(可延伸为写作)肯定经由我的嘴巴、我的肉体、我的生命、我的心灵一一说出,说出那唯一的、准确的。那是自由的、轻盈的羽毛“飞翔”、也是沉重的、绝望的“挖掘”。而一旦说出那唯一的准确的(多难呵),所有已经说出的,和尚未说出的,“都将变得阴暗”。阴暗即无效,阴暗正好凸显出“说出唯一”的光亮。这,“正好是我指望”的、向往的、必然的境界。因为这种状态,才符合诗歌写作的特殊法则,同时也是诗歌最令人着迷的地方。诗人的任务,就是找到语词唯一的“出口”与“落脚点”。
“明天我把爱人藏在我的阴暗里/不让多余的人看到”。这唯一的语词,只有我通晓它的秘密居所,深谙它运行的轨迹,也只有我拥有它的专利。我有权处置它、独享它、占有它。我是如此自私地把它藏在秘密的角落里,像叼到“食物”的老猫暗暗品尝(它的欢乐它的痛苦)。我又是如此自恋地珍爱它,拒绝“多余人”(不懂诗歌的人)的“觊觑”与亵渎。
“明天我的爱人穿上我的身体”。是的,既然我的血液、骨骼、激情与生命,早已与语词融汇一体,语词“穿上”我的任何器官、感官,就不足为奇了。语词开启生命的冲动,生命触动语词的灵感,我们相互照耀相互提携,我们一起发动一起奔涌“一起说出”,我们一起急不可耐地奔向缪司,向她报到!这一切,是我与语词的“秘密盟约”,是我与心爱人儿的“私奔”。对于缺乏诗歌耳朵的人来说,即使“拉长耳朵”,又能听到什么呢?
安琪完成了一次诗歌语词宣言的微缩版本。全诗脉络清新晓畅,一气呵成。表明她对语言的超常迷恋和自创能力的追求。她曾说过,“诗歌是一根试管,所有一切都能在此纷乱调试”。她依靠相当发达的“词思维”进行“调试”,无论是发生频率、震荡摆幅,还是语感节奏、波及能力,均达到信手拈来的敏捷与娴熟。
希腊现代诗人扬尼斯·里索斯在《简单的意义》中说:每个词都是一扇门,通向一次会晤,一次经常取消的会晤。扬尼斯·里索斯真懂得诗语的变幻与刷新秘密。年轻的书写者,我们每一次出发,都找到路径了吗?诗人李德武也说过类似的话:一个词的寿命很短,第一次说出它时,它是全新的,活力四射的,但连续说出三次,它就显示出腐朽的味道了。
愿我们每一个明天,都是第一个说出。
2,像杜拉斯一样生活
可以满脸再皱纹些
牙齿再掉落些
步履再蹒跚些没关系我的杜拉斯
我的亲爱的
亲爱的杜拉斯!
我要像你一样生活
像你一样满脸再皱纹些
牙齿再掉落些
步履再蹒跚些
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快些
快些快些再快些快些我的杜拉斯亲爱的杜拉斯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
爱的。呼——哧——我累了亲爱的杜拉斯我不能
像你一样生活。
在语感的召唤下
安琪钟情于法国名作家杜拉斯(《情人》享誉全球)。可否说,杜拉斯是安琪的一面镜子,既是崇拜的偶像又是“征服”的对手。可以感受到,以杜拉斯命名的全诗一气呵成,是瞬间生成品,但瞬间不是肤浅的爆发,而是长久情感的积淀。所用的词很简单,表面的情感轨迹也很单一,但为何说它不矫情呢?答案恐怕是在深层里,有着作者埋藏已久的思绪,并且自然地听从语感的召唤。
在情感逻辑结构上,该诗分明有一条“我可以——我不能”的情感线索。
它通过三次“可以”满脸再皱纹些,牙齿再掉落些,步履再蹒跚些,达到“像杜拉斯一样生活”的情感目标。但是,在貌似“像”的过程中,模仿也好、虚拟也好、想象也好,最后的结局是“我累了亲爱的杜拉斯我不能”。从“我可以”到“我不能”的意识“转换”,隐藏着双方深刻的民族心理、文化背景、伦理,以及个人气质、修养、性格的差异。差异导致双方最后“分手”。巨大落差造就了阅读的震动与思考——作者明确的答案,和同时隐去的原因,让读者掩卷而思。仿佛是急遄的瀑布,飞崖而下,戛然而止。断然终止的去向,代替了水帘、雾气和喧响。
诗人林童道出了期间隐蔽的部分,他说:安琪不可能不顾现实环境的压抑,在榜样的力量作用下与自己的偶像完全同化。由于差异,安琪最后还得从镜像中清醒过来。因为杜拉斯是独树一帜,不可复制的,所以《像杜拉斯一样生活》,只能当作安琪自我设计下的白日梦。杜拉斯的生活方式,不可能出现在安琪的现实环境,只能存在于她诗歌之中。
当我们多少理解了诗后面的意思,简单的抒情形式就有了别样的意味。
该诗完全不忌讳“直写”的方式(直接的方式乃是情感最赤裸的宣泄方式),它不断掀动情感的波涛,一波高过一波,这就使得全诗节奏,有一个层层加码迅速冲向顶峰的过程。如前所述,它所采用的逆转结构,又加剧了情感落差。
所谓大起大落形成的情感冲击波,是老派浪漫派的“传家宝”,看来用得好并没有过时。而且,该诗也不忌讳,“亲爱的”——这个世界上用得最烂熟的字眼——用多了绝对让人毛骨悚然。连续出现十次“亲爱的”,为何不会让人生厌?它符合两方面条件。1是作者与杜拉斯在精神与肉体上的亲和,前面已通过三次“可以”的启动、过渡,疏密有致地“安插”在贴切的位置;2是配合后来连续的“快”字(8次),虚幻出一个做爱“情境”(完全是晚年杜拉斯的一次性爱写照)。这样,连续“亲爱的”的“呼唤”节奏,与做爱的节奏达到高度一致的互动。在特定的语境与情境中,极为烂熟的字眼,就可以免去矫情、煽情、滥情的责任,化烂熟为妥贴。
血液的快速流动,呼吸的急迫,情绪的渲泻、高涨,结局的逆转,完成了一次单纯而深刻的抒情。厄尔·迈纳在《情感诗学》中说:“诗人受到经验或外物的触发,用语言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出来就是诗,而且正是这种表现感染着读者或听众。”以这样的标准来理解抒情诗是有效的。
其实这首诗的成功,我觉得还是语感起了重要作用:语感是生命的冲动体验,与语言处于“半自动”的同步状态;语感教诗人的意绪、语调、节奏取得浑然统一的流动效果。
陈仲义,著名诗评家,现居福建厦门。
本文编校:郑利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