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文学女士”张洁
作者:张林军
主持人:张林军(北京师范大学)
[作家档案]
张洁,当代女作家。原籍辽宁,生于北京。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1978年发表第一篇小说《从森林里来的孩子》。著有小说集《祖母绿》《爱是不能忘记的》;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散文集《在那绿草地上》等。她是中国第一个获得短篇、中篇、长篇小说三项国家奖的作家,并获1989年度意大利玛拉帕蒂国际文学奖。1992年被美国文学艺术院选举为该院荣誉院士。作品被译为英、法、德、俄、丹麦、挪威、瑞典、芬兰、荷兰、意大利等十多种语言,近30部译本。
[作品选读一] 拣麦穗 (节选)
当我刚刚能够歪歪咧咧地提着一个篮子跑路的时候,我就跟在大姐姐身后拣麦穗了。那篮子显得太大,总是磕碰着我的腿和地面,闹得我老是跌交。我也很少有拣满一个篮子的时候,我看不见田里的麦穗,却总是看见蚂蚱和蝴蝶,而当我追赶它们的时候,拣到的麦穗,还会从篮子里重新掉回地里去。
有一天,二姨看着我那盛着稀稀拉拉几个麦穗的篮子说:“看看,我家大雁也会拣麦穗了。”然后,她又戏谑地问我:“大雁,告诉二姨,你拣麦穗做哈?”我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备嫁妆哩!”
二姨贼眉贼眼地笑了,还向围在我们周围的姑娘、婆姨们眨了眨她那双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谁嘛!”
是呀,我要嫁谁呢?我忽然想起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说:“我要嫁那个卖灶糖的老汉!”
她们全都放声大笑,像一群鸭子一样嘎嘎地叫着。笑啥嘛!我生气了。难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吗?
卖灶糖的老汉有多大年纪了?我不知道。他脸上的皱纹一道挨着一道,顺着眉毛弯向两个太阳穴,又顺着腮帮弯向嘴角。那些皱纹,给他的脸上增添了许多慈祥的笑意。当他挑着担子赶路的时候,他那剃得像半个葫芦样的后脑勺上的长长的白发,便随着颤悠悠的扁担一同忽闪着。
我的话,很快就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天,他挑着担子来到我们村,见到我就乐了。说:“娃呀,你要给我做媳妇吗?”“对呀!”
他张着大嘴笑了,露出了一嘴的黄牙。他那长在半个葫芦样的头上的白发,也随着笑声一齐抖动着。“你为啥要给我做媳妇呢?”
“我要天天吃灶糖哩!”
他把旱烟锅子朝鞋底上磕着:“娃呀,你太小哩。”
“你等我长大嘛!” 他摸着我的头顶说:“不等你长大,我可该进土啦。”
听了他的话,我着急了。他要是死了,那可咋办呢?我那淡淡的眉毛,在满是金黄色的茸毛的脑门上,拧成了疙瘩。我的脸也皱巴得像个核桃。
他赶紧拿块灶糖塞进了我的手里。看着那块灶糖,我又咧着嘴笑了:“你别死啊,等着我长大。”他又乐了。答应着我:“我等你长大。”
“你家住哪哒呢?”
“这担子就是我的家,走到哪哒,就歇在哪哒!”
我犯愁了:“等我长大,去哪哒寻你呀!”
“你莫愁,等你长大,我来接你!”
这以后,每逢经过我们这个村子,他总是带些小礼物给我。一块灶糖,一个甜瓜,一把红枣……还乐呵呵地对我说:“看看我的小媳妇来呀!”
我呢,也学着大姑娘的样子——我偷偷地瞧见过——要我娘找块碎布,给我剪了个烟荷包,还让我娘在布上描了花。我缝呀,绣呀……烟荷包缝好了,我娘笑得个前仰后合,说那不是烟荷包,皱皱巴巴,倒像个猪肚子。我让我娘给我收了起来,我说了,等我出嫁的时候,我要送给我男人。
我渐渐地长大了。到了知道认真地拣麦穗的年龄了。懂得了我说过的那些个话,都是让人害臊的话。卖灶糖的老汉也不再开那玩笑——叫我是他的小媳妇了。不过他还是常带些小礼物给我。我知道,他真疼我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倒真是越来越依恋他,每逢他经过我们村子,我都会送他好远。我站在土坎坎上,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山坳坳里。
年复一年,我看得出来,他的背更弯了,步履也更加蹒跚了。这时,我真的担心了,担心他早晚有一天会死去。
有一年,过腊八的前一天,我约摸着卖灶糖的老汉,那一天该会经过我们村。我站在村口上一棵已经落尽叶子的柿子树下,朝沟底下的那条大路上望着,等着。那棵柿子树的顶梢梢上,还挂着一个小火柿子。小火柿子让冬日的太阳一照,更是红得透亮。那个柿子多半是因为长在太高的树梢上,才没有让人摘下来。真怪,可它也没让风刮下来,雨打下来,雪压下。
路上来了一个挑担子的人。走近一看,担子上挑的也是灶糖,人可不是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向他打听卖灶糖的老汉,他告诉我,卖灶糖的老汉老去了。 我仍旧站在那个那棵柿子树下,望着树梢上的那个孤零零的小火柿子。它那红得透亮的色泽,依然给人一种喜盈盈的感觉。可是我却哭了,哭得很伤心。哭那陌生的、但却疼爱我的卖灶糖的老汉。
后来,我常想,他为什么疼爱我呢?无非我是一个贪吃的,因为生得极其丑陋而又没人疼爱的小女孩吧?
等我长大以后,我总感到除了母亲以外,再也没有谁能够像他那样朴素地疼爱过我——没有任何希求,没有任何企望的。
[思考板]
本文可称得上是张洁的散文名篇《挖荠菜》的自姊妹篇。作者以拣麦穗的形式找回了儿时的一段心灵历程,它宛如一帧泛黄的老照片附着那个时代的影痕,给人一种橄榄色的回味,苦涩中带有一丝甘甜。作者在文中记取了一段令她一生都难忘却的纯真、无邪而又无奈的童年。你的童年有可以记取的往事吗?你的“烟荷包”呢?
[作品选读二] 梦
现在想起来,仿佛已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常梦见我在溜冰场上大显神通,像陀螺般地旋转,像流星般地飞驰,像燕子掠水般地滑翔。我也梦见过在海浪里嬉戏,跃上浪尖,纵入浪谷。其实我既不会滑冰也不会游泳。我甚至连海也没有见过,而且那个时候我连冰鞋也买不起一双。我还梦见过我既是我自己又不是我自己,我是那样的端庄妩媚,仪态万方,完全不像现实生活中那样畏瑟、灰暗……在梦里、我扮演过多少在我醒时渴望着的美好角色,做出过许许多多毕竟是异想天开的事情。
前些日子,我梦见我重又回到少年时代生长过的地方。那山坳、那流水、那树林,宛如我曾爱过的一样。可是,当我张开双臂,扑进那树林里去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不认识它了。
林木都已长大,再也找不到儿时的痕迹。而那一棵树呢?大概也早已被人砍伐。当然,谁也不会留心我曾在那上面刻过自己的名字。除了我自己,那名字对谁也没有意义。我怅然地在那树林里徘徊,用手掌抚摸着每一棵树的树干,懊悔着自己曾被那许多微不足道的理由所羁绊,而在这样久的时间里,丢失了我曾爱过的这山坳、这流水、这树林……我还能追捕回来这许多年里所丢失的欢乐吗?人有时是多么愚蠢、多么迟钝!又是多么地苦着自己、折磨着自己啊!
我喃喃地对那树林低语:看看我,还认得我吗?我是大雁啊!原谅我过了这许多年才飞回来看你,尽管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尽管我翅膀上那些曾经美丽的翎羽已经所剩无几,可我毕竟带着一颗从未忘怀的心回来了!
风儿刮起来了,所有的树木全都摇曳着它们的枝丫。树叶儿飒飒地响起来了,我听懂了它们的絮语:不,我们不认识你,你不是大雁,你不是她!她不是这样长满皱纹的,她的心上也不是这样落满尘埃的!
我感到累极了,我能不累吗?真的,我早已不是那头蹦蹦跳跳的小山羊。于是,长叹一声,我躺在长满野草的山坡上。
变幻的云朵,悠悠地从我的头上飘过。我重又看见,在童年的幻觉中出现过的神话:骏马拖着的彩车。飘飘欲仙的美女,富丽堂皇的宫殿……我的心突然变得甜蜜,在那云朵里,我好像看见了童年时代的自己,那曾是可爱的小姑娘,光着脚丫,巴嗒、巴嗒地向我跑来,戴着用毛笔勾画的眼镜,还有毛笔匀画的皱纹和胡须,张开没有门牙的嘴巴。嘎嘎地笑着,并且对我说:“你这傻老太婆,为什么要找我呢?我并没有离开你,我一直住在你的心里。不然,你何以有一颗儿童的心呢?”
她笑着,从我的身旁飞快地跑过。跳过小溪,跑进树林里去。浅蓝色的衣裙在树干后面闪动着,留下了一路天真的笑声。我紧紧地追赶着她,任凭树枝抽打着我的脸颊,灌木丛刮破我的衣衫,可我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笑声渐渐地远去了,树林里重又恢复了沉寂。久己不见的、温存的泪水,涌上了我那干枯的双眼。我哭了。我以为那不过是梦,可是等我醒来,我的枕头却真的湿了一片,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在想,我曾有过许多虚妄的梦,但我为什么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呢?我想追求的究竟又是什么呢?我忽然醒悟:我最想留住的,还是那永远没有长大、永远没有变老的心啊!只有它,才使我的心里永远充满了诚挚和热爱!只有它,才使我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里,不只一千次地得到重生!
[阅读导引]
梦是飘忽不定的。张洁运用意识流的手法以飘忽的梦为线索,抒发沧桑多变、朱颜顿改、乡土难忘、童心犹在的情怀。童年的梦具有浓厚的幻想色彩,中年的梦充满了疲倦和感慨。为传达浓郁的诗情,作者在语言运用上注意语言色彩与情绪色彩的一致。童年的梦是鲜丽的,用语雅洁。如“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常梦见我在溜冰场上大显神通,像陀螺般地旋转,像流星般地飞驰,像燕子掠水般滑翔。”连用三个动感强烈的比喻,描绘梦中滑冰的姿态,优美动人;中年梦里返乡,“我翅膀上那些曾经美丽的翎羽已经所剩无几。”也用比喻,但色彩却大不相同。这正好表现了童年“扮演过多少在我醒时渴望着的美好角色”的憧憬及中年后“我感到累极了”的情怀。前者欢快,后者沉郁。梦,并不只是睡着了才会来临,当人们清醒的时候,往往还是在梦中。人是不能没有梦的,大仲马在《基督山伯爵》 的最后写道:“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的:‘ 等待’和‘希望’。”这也是《梦》给人的启迪吧。
[思考板]
反复诵读本文,找出写童年的梦、中年的梦、梦中的梦的相关段落,体会语言的色彩,感受作者不同时代的情怀。
[超级链接]
张洁答记者语丝
○从小我就是一个另类。我这个人是既不骄傲,可是也并不怎么谦虚。
○有时看见不公正的事情,总忍不住要跳出来喊一嗓子。
○对我来说,哪怕有十个读者,真正进入了我的文字,我就很满足了。
○我从来不认为一言可以兴邦。但后面还有一句话你也该注意,一言也并不能衰邦。
○我还是不太相信,一个在人格上莫名其妙的作家,会写出什么纯粹的作品。
○我的女儿就总是问我:妈妈,你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有错?而且总在没完没了地检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