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8期
通往爱的漫漫旅程
作者:史伟峰
作者简介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是前苏联一位作家。1928年生于塔拉斯山区一个农牧民家庭。20世纪5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草原和群山的故事》,中篇小说《查密莉雅》《永别了,古利萨雷!》《早来的鹤》《花狗崖》和长篇小说《一日长于百年》及仿童话小说《白轮船》等。
故事梗概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小男孩,从小父母就远离了他,妈妈改嫁他乡,爸爸终日守在白轮船上再也没有回来过,他身边唯一的亲人只有莫蒙外公(选文中的“爷爷”即外公),他们在山林里生活,并在祈祷中长久地守候着长角鹿母的归来。别盖伊姨妈久不生育,姨父奥罗兹库尔是个残暴、心胸狭隘、毫无善良可言的人,把小男孩视为眼中钉。孤单的小男孩白日就与他的小书包说悄悄话,与山林里各种各样的石头和植物、天空变幻的云彩为伴,并给它们起了许多亲昵的名字;夜里就在梦中寻找着外公曾经给他讲过的长角鹿妈妈,并希望它能让自己在水中一下子变作一只小鱼儿,去遥远遥远的海上寻找那艘白轮船,等着爸爸把它打捞上来……
莫蒙外公和小男孩是这个山林里唯一还对长角鹿母心存感恩与信奉的人,并把它视作心灵温暖的慰藉和精神的支撑,可直到有一天,当莫蒙为了自己久不生育的女儿少受一点她蛮横丈夫的虐待,被女婿强迫打死了一只长角鹿母。他在崩溃的麻木中吃着鹿肉,喝醉酒……小男孩在半睡梦中被外面狂欢的嘈杂惊醒了,他看到了莫蒙外公……看到了那张血淋淋的鹿头,滴血的鹿妈妈的眼睛……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去,走进水里,游进了艾涅塞河……这个在孤寂中成长的男孩子,这个怀着美好理想和信奉的男孩子,带着长角鹿妈妈温暖的神话,变作了鱼儿,去往了寻找爱的漫漫旅程……
这是一个故事外的故事——一个神奇的传说。
片断赏读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在很远很远的古代,大地上森林比草还多,在我们的国土上,水面比陆地还大,那时候,有一个吉尔吉斯民族,居住在一条又大又寒冷的河边。这条河叫艾涅塞。艾涅塞流得很远,一直流到西伯利亚。骑着马到那里去,要跑3年零3个月。所以,有一支歌是这样的:
……
没有比你更宽的河流,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亲的土地,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深的苦难,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自由的心意,艾涅塞。
艾涅塞就是这样一条河。
当时有各种不同的民族居住在艾涅塞河畔。他们处境十分险恶,因为他们经常互相作对。很多敌人包围着吉尔吉斯民族。一会儿这边敌人来侵犯,一会儿那边敌人来侵犯,一会儿吉尔吉斯人自己去进攻别人,夺牲口,烧房子,杀人。可是,杀了人,就要用更多的血来偿还,报复就会引起更大的报复。越这样下去,血流得越多。……
森林里出了一只怪鸟。每天从入夜直到天亮,都在唱、在哭,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用人的声音凄惨地叫着:“大祸来啦!大祸来啦!”果然不假,那可怕的一天来了。
【读书人语】战争就这样开始了……
有一大帮敌人,拂晓时便悄悄地包围了深深陷在悲痛里的吉尔吉斯人的宿营地,这时一下子从四面埋伏的地方跳了出来。所以谁也来不及上马,谁也来不及拿起武器。一场空前的大血洗开始了。……敌人欢呼:“现在这些土地是我们的了!现在这些森林是我们的了!现在这些牲畜是我们的了!”敌人带着大量的虏获物扬长而去,却没有发觉,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从森林里回来了。……
可汗对麻脸瘸婆婆说:“把这两个孩子带到密林里去,将他们收拾掉,让吉尔吉斯族从此绝种,干干净净,今后再也无人提起。去吧,麻脸瘸婆婆,照我的命令行事……”
麻脸瘸婆婆一声不响地接受了命令,拉起两个孩子的手就走了出去。他们在森林里走了很久,后来走到艾涅塞河边一处高高的悬崖上。麻脸瘸婆婆在这里让两个孩子站住,让他们并肩站在悬崖边。她在把他们推下悬崖之前,口中念道:
“伟大的艾涅塞河啊!要是把一座山抛到你的深处,山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沉到河底。要是把一颗百年古松抛下去,松树就像一根小枝儿一样被冲得无影无踪。现在你收下这两颗小小的砂子,收下人类的这两个孩子吧。人间没有他们的存身之地。还用得着我对你说吗,艾涅塞?要是星星都变成人,天空就不够他们住了。要是鱼都变成人,江河和海洋就不够他们住了。还用得着我对你说吗,艾涅塞?把他们收下,把他们带走吧。趁他们年幼,趁他们心地纯洁,趁他们还有孩子的良心,还没有害人的心思、没有做害人的事情,让他们离开这罪恶的世界吧,免得他们遭受人间苦难,也免得他们去坑害别人。收下他们吧,收下他们吧,伟大的艾涅塞……”
男孩和女孩嚎啕大哭。他们哪里有心思听老婆子的话。站在悬崖上朝下望去,实在可怕。百丈悬崖之下,怒涛滚滚。
“孩子们,你们最后拥抱一下,告别吧,”麻脸瘸婆婆说。……
“等一等,大仁大智的女人,不要杀害无罪的孩子。”
麻脸瘸婆婆回头一看,觉得很奇怪: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头母鹿。那一双老大老大的眼睛朝她望着,露出责备和忧伤的神情。母鹿一身白色,就像生头胎的妈妈的奶水那样白;肚子上的绒毛是褐色的,很像小骆驼的毛。头上的角美极了,扎煞开来,就像秋天的树枝。乳房又洁净又光润,就像正喂奶的妇女的乳房。
“你是哪一个?你为什么讲人话?”麻脸瘸婆婆问道。
“我是鹿妈妈,”母鹿回答说,“我讲人话,因为别的话你听不懂,也就没法听从我的劝告。”
“你要我怎样呢,鹿妈妈?”
“大仁大智的女人,你把孩子放了吧。我请你把他们交给我。”
“你要他们干什么?”
“人们把我的双生孩子——两头小鹿打死了。我想找孩子来抚养。”
“你想抚养他们吗?”
“是的,大仁大智的女人。”
“可是,你好好想过没有,鹿妈妈?”麻脸瘸婆婆笑了起来,“他们是人的孩子呀。他们长大了,会杀害你的小鹿的。”
“他们长大了,不会杀害我的小鹿,”鹿妈妈回答说,“我将是他们的妈妈,他们将是我的孩子。难道他们会杀害自己的兄弟姐妹吗?”
“哼,这可难说,鹿妈妈,你对人真不了解!”麻脸瘸婆婆摇摇头。……
“我把孩子带到很远的地方去,到了那里,谁也找不到他们。可怜可怜这两个孩子吧,大仁大智的女人。我会给他们做个好妈妈的……我的乳房都胀得疼了。我的奶水都往下滴了。我的奶就等孩子们来吃呢。”长角鹿妈妈说。……
【读书人语】长角鹿妈妈像母亲河一样荡涤着人类的罪恶,一次一次地包容,而人类却屡次犯下同样的罪孽。而那些罪恶,像一场没有了结的战争和瘟疫,是要受到惩罚的。
人们开始买卖鹿角,贮存鹿角。长角鹿妈妈一族中,出现了以猎取鹿角、靠卖鹿角为生的一些人。
伊塞克森林里的鹿面临了大劫大难。人们对它们毫不留情。鹿跑到陡峭的悬崖上,人们也不肯放过它们。人们放出成群的猎狗去追赶它们,将它们赶到埋伏着射手的地方,全部射杀。成群成群的鹿被杀害、被消灭。人们还打赌,看谁能搞到枝杈更多的鹿角。
鹿没有了。山里空荡荡的。不论深夜还是黎明,都不再听到鹿的叫声。不论在森林里还是在川地上,都看不到鹿在吃草,看不到鹿将长角擎在背上飞快地奔跑,看不到鹿像飞鸟似地掠过深谷。很多人生到世上,一生中一次都没有看到过鹿。只听到过有关鹿的故事,再就是还见过坟墓上的鹿角。……
长角鹿妈妈临走的时候说,它再也不回来了……
……男孩子正烧得浑身无力,忽然又掉进冰冷冰冷的河里。他变成了一条鱼。尾巴、身子、翅膀——都是鱼的,只有头还是自己的,而且还在疼。他在宁静、昏暗、冰冷的水底游了起来,并且在想,现在他要永远做鱼,再也不回山里来了。“我不回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还是做鱼好,还是做鱼好……”
谁也没有注意,孩子从床上爬下来,走出了屋子。他刚刚转过屋角,就呕吐起来。他扶住墙,呻吟着,哭着,并且含着眼泪抽抽搭搭地嘟哝说:
“我还是变成鱼好。我要游走,离开这里。我还是变成鱼好。”
在奥罗兹库尔家里,醉汉们在狂笑,在叫闹。孩子听到这种疯狂的笑声,就如雷轰顶,觉得非常痛苦和难过。他觉得,他身上难受,就是因为听到了这种奇怪而可怕的笑声。他歇了一会儿,就迈步朝外走。院子里空荡荡的。在已经熄了火的肉锅旁边,孩子撞在醉得像死人一样的莫蒙爷爷身上。爷爷躺在灰土里,跟长角鹿妈妈被劈下来的角在一起。狗在啃着鹿头的碎块。再就没有别的人了。
孩子弯下身,摇了摇爷爷的肩膀。
“爷爷,咱们回家去,”他说,“回家去吧。”
老人家没有回答,他什么都听不见,他连头也抬不起来。而且,他又能回答什么,说什么呢?
“快起来吧,爷爷,咱们回家去。”孩子说。
谁知他那孩子的头脑是否懂得,莫蒙爷爷躺在这里,是在为自己那长角鹿妈妈的故事的幻灭而痛心;是否懂得,是爷爷违心地背弃了自己要他终生信奉的东西,背弃了祖先的遗训,背弃了良心和自己珍贵的信念,而干这种事是为了自己苦命的女儿,也是为了他这个外孙……
【读书人语】人是何等的脆弱啊!人背叛了自己,背叛了拯救过自己的神灵和祖先;在庞大的邪恶面前,信仰变得近于“不存在”,莫蒙老人是可怜的,因为他清醒地明白这一切。
老人家呻吟起来,动弹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清醒过来。
孩子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走到河边。径直跨进水里……
谁也不知道孩子变了鱼顺着河游走了。院子里响起醉汉的歌声:
我骑骆驼下驼背山,
叫一声驼背的老板:
请你把门儿开开,
快点儿把苦酒拿来……
【读书人语】长角鹿母是心中的神,是神灵的化身,它让人的心中被爱充满,它可以渡人到善的光明,可是当连这一点可怜的神光也被麻木残忍的人们掐灭的时候,小男孩只好重归艾涅塞河,只有这条母亲一样的河流,可以收容下他纯洁善良的心。
可是你游走了。你知道吗,你永远也变不成鱼。你也游不到伊塞克湖,看不到白轮船,不能对白轮船说:“你好,白轮船,我来了!”
现在我只能说一点:你摒弃了你那孩子的心不能容忍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安慰。你短暂的一生,就像闪电,亮了一下,就熄灭了。但闪电是能照亮天空的。而天空是永恒的。这也是我的安慰。
使我感到安慰的还有,人是有童心的,就像种子有胚芽一样。没有胚芽,种子是不能生长的。不管世界上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只要有人出生和死亡,真理就永远存在……
【读书人语】结尾发人深省。通篇来看,艾涅塞河、长角鹿母、白轮船都构成了整个故事在对历史、对灵魂的思索,对人往何处去的归属等方面有了浓厚深远的象征意味。
结尾:读到这儿,我的心碎了
告别了永远的长角鹿妈妈
去寻找那即使变作鱼儿
也依然在茫然中寻找的爱
白轮船,像幻影……
受伤的小小心灵
一点一点碎裂
如小星星一片片跌落在艾涅塞河里
化作鱼鳞
永远沉寂在水里闪烁、哭泣、等待……
慰藉与爱全都破灭了吗……
艾涅塞河啊, 母亲河
供人类的灵魂去永无休止地追寻……
如果邪恶存在,忏悔也将永不消失,这部作品在此充满了宗教的忏悔意味,但这也正是一种悖论的悲哀所在。作者为什么会在一个人们不再相信神话的年代里插进了长角鹿母这一总的象征意象?这一意象与作者说的“故事外的故事”有什么关系?很显然它有道德与人性上的层面,就其文学意义上来说,是因为人类最朴实的信仰里透露着美与善的和谐,当这种美与和谐被人类的战争打破,人类的精神世界顷刻瓦解。它实质的故事是战争,是民族与民族的外部的战争,也是人类与自己的没有硝烟的战争,即人类自身的战争、人性善与恶的战争;人类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拯救过自己的神灵和祖先。它包含了战争的邪恶及人的信仰的萎缩,这时读者会感觉到作者在绝望中力求挽回迷失了灵魂的人群,并希望重构一个人类信仰的殿堂。作品浓郁透露出人的孤独——人类所面对的不知如何来拯救自己的孤独。而这种灵魂深处的孤独,使得这部作品已由一个民族走向了整个人类。但令人反思的是,是什么让人类孤独?是战争?是邪恶?是人类自己?它呼唤着爱。
作品《白轮船》为灵魂的孤独者撑起了一支篙,沿着那条泛黄的默默流淌着的古老的母亲河,去反思,去追溯那些浇灌了我们生命之花的长河,从而使人类得到无穷的爱与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