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实地劳作,不尚叫嚣

作者:薛功喜




  【社团简介】
  未名社,现代文学团体。1925年 8月成立于北京。由鲁迅发起,成员为鲁迅、韦素园、韦丛芜、李霁野、台静农、曹靖华 6人。后王菁士、李何林曾一度参加过该社工作。“未名”,是“还未想定名目”的意思。其时鲁迅正为北京北新书局编辑专收译文的《未名丛刊》,遂以“未名”为社名,丛刊改归该社发行。后该社又编辑出版《未名新集》,专收社员创作。
  1931年春,未名社因经济困难和思想分歧,有结束之意,鲁迅遂声明退出。1933年春,该社在京、沪报纸刊登启事宣布“将未名社及未名社出版部名义取消”。
  
  【社团刊物】
  未名社主办的《莽原》周刊,1925年 4月24日创刊,由鲁迅主编,附载于北京《京报》,出至第32期休刊。1926年 1月10日,改为半月刊出版,由该社发行,先后由鲁迅、韦素园主编,出至第48期停刊。1928年1月10日《未名》半月刊创刊,由李霁野等编辑,北京未名社出版社发行。1930年4月30日出至第 2卷第9至第12期合刊号后停刊。
  
  【社团活动】
  未名社活动以译介外国文学为主,兼及文学创作。翻译的作品以俄国、北欧、英国文学居多,又努力介绍苏联文学。1928年 4月,曾被北洋军阀政府以“共产党机关”罪名一度查封。鲁迅评价未名社“是一个实地劳作,不尚叫嚣的小团体”(《且介亭杂文末编·曹靖华译〈苏联作家七人集〉序》),“那存在期,也并不长久。然而自素园经营以来,介绍了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安特列夫,介绍了望·蔼覃,介绍了爱伦堡的《烟袋》和拉夫列涅夫的《第四十一》。还印行了《未名新集》,其中有丛芜的《君山》,静农的《地之子》和《建塔者》,我的《朝花夕拾》,在那时候,也都还算是相当可看的作品”(鲁迅《且介亭杂文·忆韦素园君》)。
  
  【作家作品一】
  台静农(1903~1990),字伯简,安徽霍丘人。是20世纪20年代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他早年曾在北京大学勤工俭学,并参加未名社。后在辅仁大学、齐鲁大学、山东大学、厦门大学执教。抗战期间任四川女子师范学院中文系主任,抗战胜利后到台湾,曾在台湾大学执教。他的作品文笔简练,风格朴实而略带粗犷。著有短篇小说集《地之子》《建塔者》。此外,还编有《关于鲁迅及其著作》一册,是最早的鲁迅研究资料集。台静农的短篇小说集《地之子》是未名社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乡土文学的成功之作。
  白蔷薇
  ——同学某君的自述
   台静农
  “唉唉,所谓人生是这样一种卑下的散文,……常常干涉我们的生活;我们向着辽远的太空,莽苍苍的高处,刚刚作势要飞,在这瞬间,便来打断了我们的翅子了。”
  我每每想到过去的一切,我张皇的心总是万端地起伏,从没有平静过一次。虽然我未曾流过眼泪,但是我知道这不是眼泪的力量,便能够将永久不磨的胸中的积愫消灭了。
  黄昏时,痛苦的爪子在我的方寸上抓得极其难受,有好几次,演戏几乎疯了!要将这不幸的时光消磨去,只有拥着被勉强酣卧,度过黄昏,度过黑夜,度过晨曦,直待阳光在窗前频频地催我。
  同学们都知道,我不幸成了人间的失望者,我的精神颓丧,我的身体负着病伤;不仅仅这样的衰弱下去,不久会死去的。所以他们极力劝我归去,以慈母的慰安,作精神上的疗养。因为我是六年没有回去了!
  现在我幡然归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切事都如烟雾。这过去的一切,即使不思量,又怎样能够呢?
  当下最使我不安的,便是母亲这样的衰老,这都是为了我的原因。见了母亲两颊的泪痕,我的心要碎裂了。
  母亲带我到舅母家去,舅母是非常欢喜;不过在欢喜中总是隐着哀伤。从小时,舅母便钟爱我,六年来留滞在沙漠的旧都,她是同母亲一样地挂念和盼望。啊,这负着深恩的我!我们围坐着,舅母殷勤地问长问短。之后凄然地说:
  “可怜你这次回来,你的莹姐见不着了!”
  “怎么?”我非常地惊异,我所知道伊的,仅是伊在我离家的那年冬出嫁了,从此便不通消息了。
  母亲于是呜咽着说。
  “你莹姐是今年春天去世的。我知道你在外面精神不好,不敢告诉你。”
  我不禁地哭了,舅母同母亲也放声哭了。
  在这凄淡的啜泣中,女仆领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走进来。女孩满身素装,神情是非常的清秀。舅母于是止住眼泪,牵着小孩向我说:
  “这便是你莹姐留下的女孩,今年四岁了。”一面又指了我对小孩说:“这是从远方回来的舅舅,行个礼罢!”
  她深深向我鞠躬,我更加难受,伏在桌上越发痉挛地哭了。
  舅母不得已又来劝我,说我身体不好,不要太悲伤了。同时伤心地告诉我许多莹姐嫁后不幸的话,以及伊平日怎样的想念我。在伊要死的前一天还愤然地说,“躅弟老不回来,要死了也不能见一面!”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哭了。忽然这没有母亲的小女郎跳起来对舅母说:
  “他是在北京的舅舅吗?妈妈告我的。”
  “宝宝,他就是从北京回来的舅舅。”母亲惨然微笑着说。
  “妈妈说,舅舅会给我买玩艺的。玩艺呢?”她跳着跑到我的怀里。
  “玩艺是买了,明天就给你送来。”我说。
  这时候,我的心同刀割一样。唉,生便是这般不幸和凄苦!忧伤折磨了伊,又使伊留下这不幸的小女郎;即使伊得了永远的安息又岂能瞑目吗?
  傍晚归来,带着哀伤独自坐在花园的石凳上。乘着晚风,嗅着花香,不幸又回到六年前离家时的情况中了。
  那是五月的夜里,月色被稀薄的白云避住,星星在天空里闪烁,风停止了微啸,杨柳住了轻狂,一切都静默了。剩下的唯有远远的竹林里传来鹧鸪的啼声,和似断不断的草茉莉与新荷的幽香。
  我同伊坐在花园里——现在所坐的石凳上。为了远行,伊默默无语,黯然地低着头,鬓发遮着伊的眉宇,许久,许久,我鼓着力说:
  “莹姐,我买些什么寄给你呢?”
  “什么也不要买,我都不要!”伊决然地说。
  “你不是喜欢北京的花吗?”
  我不敢再问伊了。心中更觉得凄凉。偶然看见石凳旁的白蔷薇悠然开着,随手折了一朵,我请求地向伊说:“给你这白蔷薇。”伊没有理我,仅仅地侧一侧身子,我便将白蔷薇缀在伊的右襟上了。我说:
  “莹姐,我们别了,什么时候再见呢?”
  “最好,永远不见了……”伊呜咽着不能说下去。我知道又引起了伊的严父为伊生前铸成的大错而悲伤了。
  最后,我将伊从石凳上搀起,同伊在园中往复徘徊着。伊的散发,映着凄怆的夜色;伊的泪痕,映着暗淡的月光;伊的颜色,更觉惨沮可怕。
  夜风忽然起了,吹着伊白色的衫子,湖色的裙裾,更使伊不堪战栗。这时候,母亲忽在园子外面叫道:
  “夜来露水重,莫受了凉;回来睡罢,明天要起早呢。你们姐弟俩,要离别了,这样的依依不舍。”母亲笑了。“也难怪,从小在一起长大的。”
  伊听了母亲说。赶快走到花阴下,拭了泪痕,掠一掠鬓发,于是一同踏着月光,从已谢的紫藤花架下,缓缓地回到房中。
  第二天清晨,晨光刚笼罩大地的时候,母亲起来了,忙着为我料理行李,招呼轿夫,送我从大门走了,走过门前的柳塘,母亲还叮咛地说,“平安地走了,明年早些回来!”
  那时候,母亲的心中,好像失却了什么似的。伊呢,悄悄地站在母亲旁边,襟前缀着枯萎的白蔷薇。
  啊,我是负伤的鸟,带着箭,带着痛,带着血腥。能够让我向渺茫的天空,无力地飞去吗?
   一九二八年八月十二日,改成。
  (选自《地之子》一九二八年十一月未名社出版)
  
  【作家作品二】
  韦丛芜(1905~1978),安徽霍丘人。北京燕京大学毕业。曾在天津女子师范学院任教,为鲁迅组织领导的未名社成员,《莽原》半月刊撰稿人之一。建国后曾任上海新文艺出版社英文编辑。主要作品:著有诗集《君山》《冰块》等,译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穷人》《罪与罚》《卡拉玛佐夫兄弟》、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生命》等。1985年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有《韦丛芜选集》。韦丛芜是未名社中年纪最轻,译著最丰者。所作长诗《君山》具有浓郁的抒情味与缠绵不尽的风格,在现代叙事诗中别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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