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季羡林的幽默
作者:卞毓方
季羡林20世纪30年代开始为文,检点他早期的作品,庄重有之,机警有之,清新活泼有之,但与幽默无涉。直至1947年6月,他写了一篇《送礼》,叙述了发生在他们老家的一个特殊习俗:一盒点心,甲送给乙,乙转送丙,丙转送丁,转来转去,最后,隔了一年半载,甚至更长的时间,又奇迹般地转到甲的手里。点心当然是不能吃了,人情却丝毫无损。季羡林有感于斯,在故事的结尾突然宕开一笔,说:“我虽然不怎样赞成这样送礼,但我觉得这办法还算不坏。因为只要一家出了钱买了盒点心,就会在亲戚朋友中周转不息,一手收进来,再一手送出去,意思表示了,又不用花钱。不过这样还是麻烦,还不如仿效前清御膳房的办法,用木头刻成鸡鱼肉肘,放在托盘里,送来送去,你仍然不妨说:‘这鱼肉都是新鲜的。一点小意思,千万请赏脸。’反正都是‘彼此彼此,诸位心照不宣’。绝对不会有人来用手敲一敲这木头鱼肉的。这样一来,目的达到了,礼物却不霉坏,岂不是一举两得?在我们这喜欢把最不重要的事情复杂化了的礼仪之邦,我这发明一定有许多人欢迎,我预备立刻去注册专利。”——谐而不谑,谬而成趣,这是我在季羡林的文章中读到的最初的幽默。
季羡林的幽默,神龙一现,随即就从文章里消失了。在整个20世纪50年代、60年代、70年代乃至80年代,都难觅它的踪影,可见幽默近“右”,为“左”的风气所不容。大抵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方是时,他饱历沧桑,看淡红尘,性灵趋向开张,言论趋向诙谐。试读他这时期的下列文字。之一:“也是由于因缘和合,不知道是怎样一来,我认识了中行先生。早晨起来,在门前湖边散步时,有时会碰上他。我们俩有时候只是抱拳一揖,算是打招呼,这是‘土法’。还有‘土法’是‘见了兄弟媳妇叫嫂子,无话说三声’,说一声:‘吃饭了吗?’这就等于舶来品‘早安’。我常想中国礼仪之邦,竟然缺少几句见面问安的话,像西洋的‘早安’‘午安’‘晚安’等等。我们好像挨饿挨了一千年,见面问候,先问‘吃了没有?’我和中行先生还没有饥饿到这个程度,所以不关心对方是否吃了饭,只是抱拳一揖,然后各行其路。”(《我眼中的张中行》)之二:“在北京大学校内,老教授有一大批。比我这个89岁的老人更老的人,还有十几位。如果在往八宝山去的路上按年龄顺序排一个队的话,我绝不在前几名。我曾说过,我绝不会在这个队伍中抢先夹塞,只是鱼贯而前。轮到我的时候,我说不定还会溜号躲开,从后面挤进比我年轻的队伍中。”(《迎新怀旧——21世纪第一个元旦感怀》)——如果你的想象力无损,相信你嘴角会浮出会心一笑:幽默,已是季羡林区别于其他当代散文家的一大特色。
季羡林的幽默笔法,在《牛棚杂忆》中锤炼成熟,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使用起来得心应手,婉转自如。譬如,他记述亚非所的一次内部批斗:“屋子不大,参加的人数也不多。我现在在被批斗方面好比在老君八卦炉中锤炼过的孙大圣,大世面见得多了,小小不然的我还真看不上眼。这次批斗就是如此。规模不大,口号声不够响,也没有拳打脚踢,只坐了半个喷气式。对我来说,这简直只能算是一个‘小品’,很不过瘾,我颇有失望之感。”又譬如,针对劳改大院的标语,他写道:“劳改大院……落成之后,又画龙点睛,在大院子向南的一排平房的墙上,用白色的颜料写上了八个大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每一个字比人还高,龙飞凤舞,极见功力。顿使满院生辉,而且对我们这一群牛鬼蛇神有威慑力量,这比一百次手执长矛的训话威力还要大。我个人却非常欣赏这几个字,看了就心里高兴,窃以为此人可以入中国书谱的。我因此想到,在‘文化大革命’中,写大字报锻炼了书法,打人锻炼了腕力,批斗发言锻炼了诡辩说谎,武斗锻炼了勇气。对什么事情都要一分为二。你能说十年浩劫一点好处都没有吗?”——这样的文字,在《牛棚杂忆》中比比皆是,庄谐并出,冷眼向洋,随处可见泪中闪笑,笑中闪泪。倘若作者换成另一副笔墨,通篇呼天抢地,声嘶力竭,是不会收如此引人入胜、过目难忘的效果的。
(选自2007.6《语文新圃》叙描·美文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