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7期

多重境界 意蕴层深

作者:陶文鹏




  古典诗歌中有一些诗句,或一句三折、四折,传达出多层递进的意蕴;或一句中压缩进多个意象,而这些意象中的每一个又包含着若干意象,形成今昔、虚实、前后的意象叠映。这样的诗句如果两句相连,或承接或对比,它们所呈现的画面、境界与所传达的意味,就更曲折层深了。其容量之大,足以使人回味寻绎以至无穷。这种具有多层意义或多重境界的诗句、诗联,最能体现古典诗歌言少意丰、高度精炼的艺术特色。
  
  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
  
  这是乾元二年(759)杜甫寓居秦州同谷(今甘肃成县)时作的五律《病马》的颔联。全篇以深厚的感情咏赞一匹同他患难相依的病马,生动地表现了诗人“仁民而爱物”的精神。这一联,上下句各作三折,可读为:“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诗意上并无转折而有递进。诗人说:“这匹马在风尘之中,而且老了,还在为我尽力;当此岁晚天寒之时,况又有病,哪得不使人为之伤心。”十个字写了六层意思,既咏物,又抒情,物我情融。更深一层看,杜甫哀怜病马,赞叹它的仁爱善良,同时也是在哀怜自己,是诗人仁爱善良性情品格的自我写照。《杜诗译注》引申涵光评语说:“杜公每遇废弃之物,便说得性情相关,如《病马》、《除架》是也。”认为杜甫一生忠君爱国忧民,却为朝廷所遗弃,潦倒困厄,因而借“病马”“病鹘”等被“废弃之物”的形象托寓自我。从这个角度看,此联诗除了咏赞病马的六层意外,还有象征诗人自我身世、遭际、品格的深层意蕴。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这是杜甫的七律名篇《登高》的颈联。全篇描写登高所见秋江萧瑟悲壮景色,抒发了诗人长年漂泊、老病孤愁、忧国伤时的复杂思想感情。诗的前两联:“风急天高猿啸哀,清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以一密一疏的句法写景,情融景中。颈联再变颔联的一气浑成句为多层句抒情,从时空两个方面着笔,倾诉出离乡万里、人在暮年的深沉感叹和久客孤独、悲秋苦病的复杂情思,诗句的容量极大。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一说,此联有八层意在:“万里,地之远也;悲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齿暮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14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在古典诗歌中,杜甫这一联诗是意蕴层次最多的,突出显示了杜诗浓缩精炼、沉郁顿挫的风格。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这是中唐著名青年诗人李贺的乐府诗《李凭箜篌引》中的一联。李凭,唐代善于弹箜篌(konghou)的一名宫廷乐师。箜篌,古代的弹拨乐器。引,古乐府诗歌体裁名。李贺这首诗以大胆的想象、极力的夸张、浓艳的色彩,再现了李凭弹奏箜篌的美妙乐声和强烈的艺术魅力。这一联上句以声拟声,下句以形写声,意思是:时而众弦齐鸣,声音清脆,好像昆山美玉破碎;时而又一弦独响,宛如凤凰放开歌喉鸣唱。乐曲悲抑,像芙蓉哭泣垂泪;旋律欢快,如香兰含笑仰头。李贺诗歌艺术上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意象密集。在这一联诗中,上句是“昆山玉碎”和“凤凰叫”两个喻象的直接衔接,用以形容众弦齐鸣和一弦独响时乐声的美妙动人。我们可以看作是两个实象与两个虚象的映照。而下句,正如罗宗强先生《唐诗小史》(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所分析的:“芙蓉泣露和香兰笑……是两个意象的叠合,而且这两个意象中的每一个,又都压缩进若干个意象。乐声的悲伤,如泣如诉,这是一个声象;带露的明丽的荷花,这是一个形象;想象带露的荷花是在哭泣,露珠乃是它的泪水,这个明丽的形象便变成了一个明净的带着感伤意味的意象。这个意象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纯真的少女的淡淡的哀伤。‘芙蓉泣露’这样一个意象,是由这一系列意象压缩成的。它也就有着很大的容量,足以使人回味寻绎以至无穷。‘香兰笑’也是如此。乐声的明丽,使人想到欢笑,这是一个声象;由欢笑而想到明丽的兰花,如兰花那样明丽的欢笑,笑得有如明丽的兰花,等等,可闻的声象变成了可视的形象,可视的形象又蕴含着音乐韵律的暗示。”由此可见,李贺诗中意象高密度的压缩,在欣赏者的想象中呈现出多重意象的映衬、叠合,使诗句情思浓烈、意蕴丰富,令人品味不尽。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这是晚唐诗人李商隐的七律《隋宫》的颈联。题目“隋宫”,指的是隋场帝杨广在江都(今江苏扬州)营建的行宫。全篇句句用典,又以大胆的想象虚构之笔,活画出隋场帝贪欲淫昏的本性,深刻揭示其亡国后仍至死不悟的愚蠢丑恶灵魂。颈联是意象多重、意蕴层深的名联。出句用“放萤”的典故。据《隋书》记载,大业十二年(616),炀帝在东都洛阳景华宫征求萤火虫数外,夜出游山时放之,光遍岩谷;他在江都也放萤取乐,还修了“放萤院”。萤火生于腐草之中,古代有“腐草为萤”之说。这里说“腐草无萤火”,在读者眼前展现出荒宫腐草离离,萤火早已绝迹,满目幽暗凄凉的画面。寄寓在画中的含意是:扬广为了放萤夜游,穷搜极捕,弄得萤火虫断了种。而今日之“无”,正透露出往昔之“有”。于是读者的灵视中自然映现出昔日炀帝夜游隋宫,漫山遍谷萤火光华闪烁的奇丽情景。下句用“栽柳”的典故。垂杨,指隋堤杨柳。大业中,炀帝开通济渠及邢沟,沿堤1300里,遍植杨柳,世称隋堤。白居易曾在《隋堤柳》诗中写道:“大业年中炀天子,种柳成行夹流水;西至黄河东至淮,绿野1300里。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南幸江都恣佚游,应将此树映龙舟。”李商隐这句意思说,自从隋朝灭亡,长久以来,隋堤垂杨之上,只有暮鸦聒噪,一片荒凉冷落。这里说终古“有”,自然暗示当日“无”。于是当日炀帝乘兴南游的景象便叠现而出:千帆万马,水陆并进,鼓乐喧天,旌旗蔽空;隋堤杨柳之间,处处是热闹繁华,哪里见得到一只暮鸦!诗人在这联诗中以“有”“无”作今昔对比,却只写出对比的一方,让读者去想象出另一方面。于是在十四个字中,便展现出多重境界、多层含意。这些虚实交映饱含历史沧桑感的物象与图景,既含蓄蕴藉,又淋漓尽致地揭示出隋朝由兴盛到衰亡的原因。清代方南堂评这联诗:“不过写景句耳,而生前侈纵,死后荒凉,--托出,又复光彩动人,非惊人语乎?”(《方南堂先生辍耕录》)方东树说:“兴在象外,活极妙极,可谓绝作。”(《昭昧詹言》)二人都已体会到这联诗象外有象、象外有兴的妙处。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这是南宋大诗人陆游的七律《临安春雨初露》的颔联。淳熙十三年(1186),62岁的陆游又被起用,他从家乡山阴(今浙江绍兴)到临安(今浙江杭州)觐见皇帝,住在西湖
  (选摘自《古典文学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