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8期

我在美国高中的语文老师

作者:高 歌




  我一直跟英语课特别有缘──美国的英语课,相当于中国的语文课。九年级从宾夕法尼亚州转到新泽西州的新高中之后,我这个期中插班生上的第一堂课就是英语课。
  高中第一位英语老师是弗莱德里克·希欧拉先生,一个至少有三百多磅的彪形大汉,看上去简直像一座城堡。不过,用我朋友西莉娅的话说,他“胖是胖,但胖得有味道”。由于课教得好,思想有深度,深受同学们的喜爱。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没来得及觉得他可亲,先觉得他可畏:一头黑发从中间分开,梳得一丝不乱,嘴上的黑胡须也一样,梳理得油光滑亮,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有条有理、见不得一点混乱的人。他表情严肃,毫无笑容,声音低沉有力。
  希欧拉先生教的是九年级的四个英语荣誉班中的两个。我去的那阵子,正赶上学完希腊神话后,全班分组作项目。而我这个新来者没有接触这些内容,完全茫然,插不上手,只能一边拿本希腊神话囫囵吞枣地恶补,一边坐在墙边旁观各个组“百花齐放”,偶尔到其中一组去帮帮忙。有的小组组成“法庭”,审判帕里斯从希腊人那里夺走美女海伦以导致特洛伊战争的罪行,还拉了我去客串一个小角色;有的小组拍了部表演录像放给大家看,讲宇宙的起源和宙斯、希拉的故事;有的小组则根据希腊神话编写了小故事、小谜语……有声有色,让我看了十分佩服──也佩服希欧拉先生引导有方。
  希腊神话这个单元讲完了以后,我们又在班上接连读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s)写的《蝇王》、莎士比亚的剧本《凯撒王》等等作品,这时,我已经能跟得上进度了,对希欧拉先生就更加佩服,有时简直可以说迷信──每次上他的课,必有收获!
  上英语课,他喜欢指挥同学们把桌椅围成一个圆圈,但他仍坐在讲台上──我怀疑是因为他身体过于庞大,塞不进任何一张普通的椅子──然后对读过的书中的某一段,开始讲课或者组织讨论。大部份时间是他在滔滔不绝地说,而我们则屏神敛息地听着、作记录。他讲得句句在理,丝丝入扣,一一指点出我们在自己阅读中忽略了的妙处。有些课他讲得如此精彩,我手不停挥,写笔记写得手指都麻了,恨不能把他说过的每句话都记录下来。有好几次下课铃都响了,但同学们正听得起劲,赖在教室里不肯走,直到他把我们都轰出去为止。有一次,我读完《凯撒王》之后,初生牛犊不畏虎,斗胆举起手,在班上批评莎士比亚这部剧本结尾写得不好,“怎么能这么迅速地结果这么多的主要人物,让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在同一幕中死去呢?”太不真实了,太草率了,也太生硬了!希欧拉先生听了,笑笑,表示部份同意我的看法。而我可着实为自己能提出这么个“新颖的观点”而兴奋了好几天。
  下半学年,我们连着读了好几个现代剧本,除了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的《我的儿子们》之外,还有《安德森审判》(The Anderson Trial)和《继承了风》(Inherit the Wind)。这两部作品都算不上是传世之作,在文学成就上绝对比不上莎士比亚,但是它们所表现的哲学问题和人所遇到的痛苦抉择,还是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对我而言艺术震撼力一点不亚于《凯撒王》。希欧拉先生的讲解更是高潮迭起,尤其是在解读《安德森审判》的时候。
  这个剧本是写上个世纪美国内战期间的一个真实故事。南北战争之后,林肯总统赦免了所有在南军中打仗的官兵,唯一被送上法庭的人是一个名叫安德森的北军下级军官,原因是他在战争快结束时杀害了一批俘虏。这个剧本写对这个军官杀人罪的审判,以及其中涉及的道德问题。
  安德森军官并不否认杀人,但他辩解说,他这样做只是“执行命令”,在尽他作为一个军人“应尽的职责”;而检方则说,他这样滥杀对他不构成任何威胁的俘虏,根本就是“人性的泯灭”。
  在课堂上探索这部作品时,我发现一向很沈静谨慎、不苟言笑的希欧拉先生情绪异常激动紧张,这显然是对他来说十分特别的一部作品,讨论的问题也是他认为至关重要的道德问题。后来,与我新认识的朋友们闲聊,才了解到希欧拉先生的经历背景。原来他是一个参加过越战的复员军人,在被征兵前,他曾在神学院读过一段时间的书,本来是要作个神父的。从越南战争回来,他大概心灰意冷,放弃对神职的追求,结婚生子,才成了一名英语教师。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这年读的小说、剧本大部份都和战争有关。我又不由得想到:他在越南一定是见到无法描述的恐怖残忍的景象,才会对宗教心灰意冷吧?
  在就《安德森审判》一剧写分析作文时,希欧拉先生所出的选题之一吸引了我:“对国家或上级的忠诚,与对自己的信念的追求,到底哪个更重要呢?请著文说明。”在埋头阅读这个剧本时,我对这个问题已经想了半天,感到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回到家里,几个小时推敲琢磨,几个小时奋笔疾书。文中,我语调激动地为一个人按照自己的良心做事而辩护,又拉出洛克、康德等一些我知道一点的哲学家的观点来壮大我的论点的声势,最后再加上一个有力的结尾:“因此,在良心和职责冲突的时候,一个人应该按照自己所相信的去作,因为他首先要对自己负责。”
  希欧拉先生非常喜欢这篇文章,他给了我一个“A+”,又在文章后写道,“这是我今年读过的最好的一篇文章。”我真是喜出望外,足足心花怒放了两个星期。两年以后,11年级末尾,我申请一个机构举办的全国性学术夏令营,申请表上要求交三篇作文,其中一篇要“阐述一个哲学观点”,我用的就是这篇文章。我感觉它是我高中时最辉煌的“成果”。
  九年级结束了。我们跨入了十年级“美国文学”课堂。新语文老师维斯基夫人与庞大如山的希欧拉先生正相反,是位文文弱弱的女士,大约四十多岁,棕色的齐耳短发中已带了些银丝,说起话来总是带着一丝笑意和一丝令人捉摸不定的嘲讽。
  刚刚上她的课时,我十分不习惯。与希欧拉先生那种威严相反,维斯基夫人在课堂上更多的是轻松、机智和亲切。她十分注重讨论,鼓励大家多提问,多抒发己见。而已经习惯于在课堂上跟随老师思路的我,被她那些连珠炮似的问题弄得应接不暇,喘不过气来──自己的脑筋好像就是比别人慢了半拍。
  我对她这种教学方式颇不以为然。我喜欢从老师那里听到对一部作品的权威解释,而不喜欢把课堂上宝贵时间都浪费在同学们一些语无伦次、莫名其妙的发言上。但维斯基太太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是浪费时间。
  我也不大习惯这种敏捷的答辩方式──我说的话一向是需要经过深思熟虑的呀,怎么能像我的有些同学那样,对一些复杂深奥的问题不假思索地脱口回答呢?所以,在班上不胸有成竹不开口的我,竟没有多少发言的机会,感觉上得不到老师的器重,对英语课不由得也产生了抗拒心理。
  事情的转折点是在开学后约一个月。我们在课堂上讨论美国作家J·D·赛林格的长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这部作品讲的是一个苦恼的高中生荷顿·考尔菲德在纽约流浪时的经历。我们在课堂讨论荷顿的性格弱点,维斯基夫人让同学们想一想,荷顿的苦恼和孤独,“有多少是他父母的错”。我一听,她的言下之意,似乎是荷顿的种种不快都是因为他父母不关心他?不能苟同!于是我举手与她争辩。
  维斯基夫人说:“荷顿的父母为什么要把荷顿送到离家很远的寄宿学校去,为什么半夜才回家?为什么草草问候一下他们的女儿、荷顿的妹妹费比就了事,明明闻到她屋里有烟味也草草放过?这是一个称职的父母所做的事吗?我也是个母亲,我可以告诉你,这绝不是我做的。”
  我争辩道:“但是他们还是关心孩子的,只是……只是不了解他们,做事做不到点上而已──许多父母都是这样的,以为花钱让孩子上好学校、给他们足够的钱就可以了。如果他们不关心费比的话,又何必深更半夜疲惫不堪地回家时,先进她的屋来看她呢?又何必对着荷顿大发雷霆呢?这说明他们还是担心他们的孩子的。而且──而且我最反对这种孩子一作错事就怪父母的作法。荷顿也够大的了,他也可以自己作选择了嘛。他对人的不信任是他自己性格中的弱点造成的。”
  我愤愤不平地说着,没有注意到别的同学都安静了下来。我和维斯基夫人两个人争论了大约十分钟,当然没有争论出什么结果来──不过我暗暗觉得她也许有理一点──让我自己惊讶的是我突然对书中的人物产生的那种热情。在为荷顿的父母辩护时,我就好像是在辩护自己认识的人一样,甚至是好像在为自己的父母辩护。这是和我上希欧拉先生的英语课是完全不同的。去年一年中,我阅读的乐趣是从思考书中的哲学问题,试图理解作者所要表达的深刻含意而来的,就好像在拼出一块一块艰深但精美的拼图一样,但跟作品所描绘的现实始终隔着距离。就算受到了感动,也是一种对抽象的“人类”所遇到的难题和悲剧的感动。但今天,我却突然感到了这些人物作为真正有血有肉,有悲欢离合的“人”,他们作为个体的魅力。我在维斯基太太的引导下分析他们的处境,理解他们的行为,对他们的感受有了切身的体会。我进入了书中的现实。
  事隔这么久,我也明白了维斯基夫人为什么提倡课堂讨论。她想让我们每一个学生,与这些文学作品有属于自己的思考和交流。她想告诉我们,那些作品不是死的,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由专家剖析,写出权威性的诠释;他们是活生生的,你从自己的生活出发,用自己的心灵与之交流之后才会爱它与理解它。对同一段话、同一段情节的解释可以有多种,这正是伟大的文学作品的精妙之处──它们适用于不同的心灵。
  这些道理是我现在才总结出来的,那时,我只是朦朦胧胧地领悟到了维斯基夫人的智慧,不再那样反感她的教学方式了。相反,我开始感激她在课堂上鼓励独立思考的风气。我感觉出来,同学们发言的水平在慢慢提高,课堂的讨论也一天比一天有意思。最感动我的,是维斯基夫人对待书本中人物的爱护和温柔,让我觉出她不仅是个好老师,也是个好人。我们读的好几部作品都跟青少年的成长有关,而书中的主人公大都在痛苦、烦恼、自卑、罪恶感,以及理想的破灭中挣扎,而维斯基夫人对书中的人物分析,固然非常准确,但一定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就是我写这些文字的此刻,一闭眼睛,就回到了当时的课堂上:在下午斜照的阳光里,维斯基夫人站在教室最后面,用轻轻的、近乎魔术般的声音,对全班诉说着书中某个主人公的心理和处境,而我们一动不动地坐着,听着那个好像是从自己头脑里发出的声音──我们好像真的进入了书的世界,成为了书中的人物。
  (选摘自搜狐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