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9期

文章五诀(续)

作者:梁 衡




  五、典字诀的运用
  笔下无典,其文必浅。
  “典”是“事”的延伸,是事的典型的个例。“典”字诀也可以包容在“事”字诀中。文章中用典,是援引一个过去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很典型,至今仍有现实意义。自从这个故事发生后就不断有新的事理在重复它的含义,它就成了这一类事理的代表,就被尊为老祖宗。所以,当我们要叙述什么,说明什么时就没有必要再将同类事的过程、含义再细讲述一遍,只须将某个旧典拿出来一举,读者便心领神会。就像盖楼房使用预制件,我们只须将一面整墙吊装上去就行,再没有必要一块砖一把泥地去砌那一堵墙,这无疑是文章写作中一个省工省料的好方法。典在文章中的运用有这样三种效果:
  
  1.援用旧典,增加文章的哲理性和厚重感
  梁实秋谈到当年北平的暴发户时说其标志是“树小墙新画不古”。一座新宅,无论怎样富丽堂皇,因为没有几株古树总是威重不起来。一篇文章,特别是议论文,全篇无一典总觉似无所本,全靠自己硬撑的味道,难免强装“暴发”,色厉内荏。典者,经典也。大部分典故经过长期浓缩提炼后已超出信息知识层,而到达思想层,已不是形、事而具有理。所以它能被保存、流传,反复使用。可以说它是无数次实践检验过的哲理。当作者在文章中用旧典时,等于告诉读者事情从来就是如此,叫你不能不信,不能不服。我们凡遇经典不由总有一种崇拜、信服之感,这就是经典的魅力。不信你站在经典的建筑前,在欣赏经典的美术作品时,在倾听经典的音乐时,你都会奇怪地自问,这些精灵是怎样产生的,怎么会这样不分古今中外,穿越时空作用于我们的心灵。其实这是岁月的筛选与打造。经典如一棵老树,经雨水的洗涤,日月的蒸腾,霜雪的浸润,风沙的打磨,便有了灵性、有了哲理。我们在任何经典面前所感受到的已不是其形、其貌、其声、其事,而是理,是一种哲理、哲思。经典是超乎于某个具体事物之上的灵魂。当你看到一幅画,听到一首歌时,如果这画和歌仍然是画、是歌,那么它决不是经典之作。不信你找一座老城,或一段古墙,你会驻足良久,留连忘返,这时翻腾于你心的必是一种哲理、思考,至于它的形你已无法准确地描绘。有灵有魂的经典就这样长生不灭,一代一代地追逐、附着和俘获着它的一个个崇拜者。所以说文章的用典其实是传承灵魂,是借来经典所蕴含的思想、哲理。新文章虽然是一团泥刚刚塑成的新菩萨,但借典成功,它刹那间便有了灵魂。典用多了,慢慢被固定为一个成语,进了辞典,已经成了我们论事行文的依据。一个典就是一个理,不可逾越。其作用犹如“上方宝剑在此”,余不必多言。比如毛泽东在《为人民服务》一文中本是要阐述一种全新的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但他还是借司马迁的话,借这旧典来讲新道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这个道理在中国,特别是在知识分子中已确立千年,不可动摇。这样自然增加了文章的厚重感。
  文章是文化的载体。文化积累有两种方式,文物(历史实物)和文字(历史记录),当然,现在又发明了音像等。当文物和文字中的文化含量很高时,它才有积累传承作用,才值得一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管是在赏读一件重要文物,还是捧读一篇历史名文,同样都有一种厚重感。因为它们能将凝聚于其中的文化如原子放射、气功师发功一样地发送出来。这作用的大小就决定于它的文化含量。为什么有些文章读来总让人觉得轻飘飘的,就是因为缺两样东西,一是没有对以往文化的传承,二是没有作者自己的创造。“典”字诀的运用,就是体现文化的传承作用。历史是文化的叠加,我们写作时,如能将前人的积累以最快的速度和最便捷的方式拿来,再叠加上自己的新思想,这文章就如牛顿所说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新创造,当然就有了足够的高度和厚重感。增加文章厚重感的妙法之一就是用典。毛泽东在1949年9月建国前夕发表《南京政府向何处去?》,论述中国人民必须惩办战犯,将革命进行到底时,脱口而出:“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战犯不除,国无宁日。”战犯就是当年在鲁国制造内乱的庆父,历史教训清清楚楚。文章写到这个分上,真是一个“文”林高手,说话间将笔一甩,就搭在二千年前的历史绝壁上。薄薄的一页纸瞬间变成视接千载,囊括环宇的绝大空间,这文章怎么能不厚不重!
  作者的《大无大有周恩来》中有这样一段:
  总理的四无是党而不私。
  列宁讲:人是分阶级的,阶级是由政党来领导的,政党是由领袖来主持的。大概有人类就有党,除政党外还有朋党、乡党等小党。毛泽东同志就提到过党外有党,党内有派。同好者为党,同利者为党,在私有制的基础上,结党为了营私,党成了求权、求荣、求利的工具。项羽、刘邦为楚汉两党,汉党胜,建刘汉王朝。三国演义就是曹、吴、刘三党演义。朱元璋结党扯旗,他的对立面除元政权这个执政党外,还有张士诚、陈友谅各在野党,结果朱党胜而建朱明王朝。只有共产党成立以后才宣布,它是专门为解放全人类而做牺牲的党,除了人民利益,国家民族利益,党无私利,党员个人无私求。无数如白求恩、张思德、雷锋、焦裕禄这样的基层党员,都做到了入党无私,在党无私。但是当身处要位甚至领袖之位,权握一国之财,而要私无一点,利无一分,却是最难最难的。权用于私,权大一分,就私大一丈,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做无私的战士易,做无私的官难,做无私的大官更难。像总理这样军政大权在握的人,权力的砝码已经可以使他左偏则个人为党所用,右偏则党为个人所私,或可以为党员,或可为党阀了。王明、张国焘不都是这样吗?而总理的可贵正在党而不私。
  这一段文字是以理立骨,讲立党为公的道理。文章从列宁、毛泽东的话引起,谈政治之大理,却很快拉回历史楚汉、三国、朱元璋直到白求恩、焦裕禄、王明、张国焘等,又穿插对总理的评述。是较典型的以典证理,典理交织,大大加强了文章的厚重感。
  
  2.借典比兴,增加文章的从容度和幽默感
  “典”的运用,有时候是援引古例,但有时候并不分古今,只是从同类相比的角度取典,重在比兴。诗歌有比兴手法。以甲来比乙,谓比;由甲来引出乙,谓兴。比是为了阐明其意,引深意境。兴则是起带出,引导作用,很多情况又是比兴兼用。
  这是比:
  山丹丹开花红姣姣,
  香香人才长得好。
  一对大眼水汪汪,
  就像露水珠在草上淌。
  这是兴:
  二道糜子碾三遍,
  香香自小就爱庄稼汉。
  ……
  玉米开花半中腰,
  王贵早把香香看中了。
  这是比兴兼用:
  羊肚子手巾包冰糖,
  虽然人穷好心肠。
  玉米结子颗颗满,
  李老汉年老心肠软。
  (李季《王贵与李香香》)
  在文章写作中也常借典来比兴。一般来说,当典用其哲理、史实的一面阐述、引证作用时,文中就显得庄重、严肃;当其起比兴作用时,文章就显得宽阔、丰富、轻松、幽默。鲁迅先生的这段用典可以看作是“比”式用法:
  然而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这“败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清朝的刚毅因为憎恨“洋鬼子”,预备打他们,练了些兵称作“虎神营”,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这道理。(鲁迅《父亲的病》)
  鲁迅在这里本来是说一种丸药借破鼓来破肚鼓症,又转到清朝官吏借虎吃羊(洋)、神能伏鬼之意来打败洋人,随手拉一典作比,以刺腐朽文化之弊。作者《觅渡,觅渡,渡何处》一文的结尾也是比式用法:
  瞿秋白以文人为政,又因政事之败而反观人生。如果他只是慷慨就义再不说什么,也许他早已没入历史的年轮。但是他又说了一些看似多余的话,他觉得探索比到达更可贵。当年项羽兵败,虽前有渡船,却拒不渡河。项羽如果为刘邦所杀,或者他失败后再渡乌江,都不如临江自刎这样留给历史永远的回味。项羽面对生的希望却举起了一把自刎的剑,秋白在将要英名流芳时却举起了一把解剖刀,他们都将行将定格的生命的价值又推上了一层。哲人者,宁肯舍其事而成其心的道理。
  这里随手拿来项羽自刎的典与秋白自我解剖作比,以阐述秋白的坦荡及一切哲人都宁肯舍其事而成其心的道理。
  张友鸾先生有一篇文章《胡子的灾难历程》,诙谐生动,其中有一段谈怎样养胡子,就是先用一个典起“兴”的作用:
  宋人笔记说,蔡襄有一部好胡子。有天,宋仁宗问他:“胡子这么长,晚上怎样睡觉:把胡子放在被外面,还是放在被里面?”蔡襄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一时懵住了,回答不出。及至回到家里,晚上就寝,只觉得把胡子放在被外也不是,放在被里也不是,闹得一夜不能成眠。这个有趣的故事,常常被人们作为闲谈资料。我舅舅却认为这是没有养胡子的人瞎诌的,不能有这样的事。他说:“养胡子的总十分爱惜自己的胡子,如果把胡子放在被里,太容易折断了,那是不肯的。古人胡子长的,常用一个纱袋套着睡觉,有个纱袋,放在被里,辗转反侧都不方便,只能放在被外。”他又说自己,每晚总是先把胡子捋捋整齐,安顿在被外,然后才能入梦。
  文章中为什么要借典比兴呢?为文如为人。一个人如果除工作必须说的话,便再不多说一句,此人大概精神不正常,绝没人敢与之为友、为亲。一个人除工作话外总还得说点闲话、笑话,甚至废话,这才有血有肉,显其音容,见其个性。一篇文章也是这样,只把观点说完,再无余字,那不叫文章,是告示牌上的布告,是路口的红绿灯信号灯,是药瓶上印的服药说明。文章的情思、机敏、智慧、美感等常要靠闲笔来表现,正如红花下要有绿叶,松竹梅旁总少不了太湖石。只有大手笔,才敢于用闲笔。小学生作文中没有闲笔。借典比兴,要的是一种长袖善舞,货多善贾的味道。
  
  3.妙用暗典,增加文章的含蓄细密感
  典的用法有明典和暗典两种。这类似比喻,比喻有明喻暗喻之分,典也就有明暗之别。在文中直引旧典,这是明典。像上面提到的都是明典。有时不直用,或不全用,而是暗袭其意,溶在自己的文字中,这是暗典。这样行文更流畅,天衣无缝而又蕴意深厚。
  比如小说《围城》写刘太太将孩子送给方鸿渐抱,方本不愿抱,又不好拒绝的尴尬:
  鸿渐无可奈何,苦笑接过来。那小孩正在吃自己的手,换了一个人抱,四肢乱动,手上的腻唾沫,抹了鸿渐一鼻子半脸,鸿渐蒙刘太太托孤,只好心里厌恶。
  “蒙刘太太托孤”是暗用了刘备向诸葛亮托孤的旧典。这里当然不是真的“托孤”,只是取其郑重之意,更反衬方的难言之苦。作者在《试着病了一回》一文中有一段对病房内病人形态的描写:
  在这个观察室里共躺着十个病人。上帝就这样十个一拨地把我们叫来训话,并给点体罚。希腊神话说,司爱之神到时会派小天使向每人的心里射一支箭,你就逃不脱爱的甜蜜。现在这房里也有几位白衣天使,她们手里没有弓,却直接向我们每人手背上射入一根针,针后系着一根细长的皮管,管尾连着一只沉重的药水瓶子,瓶子挂在一根像拴马桩一样的铁柱上。我们也就成了跑不掉的俘虏,不是被爱所掳,而是为病所掳。“灵台无计逃神矢”,确实,这线连着静脉,静脉通到心脏。我先将这观察室粗略地观察了一下。男女老少,品种齐全。都一律手系绑绳,身萎病榻,神色黯然,如囚在牢。死之可怕人皆有之,辛弃疾警告那些明星美女:“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苏东坡叹那些英雄豪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其实无论英雄美女还是凡夫俗子,那不可抗拒的死先不必说,最可惜的还是当其风华正茂、春风得意之时,突然一场疾病的秋风,“草遇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杀盛气,夺荣色,叫你停顿停顿,将你折磨折磨。(《人杰鬼雄》)
  这里“灵台无计逃神矢”是鲁迅的话,“草遇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是欧阳修的话,未点明,是暗典;辛弃疾、苏东坡的话是明典。这几个典的原意与文章叙述的内容本没有联系,但作者只取其一点相似,如山挖洞,贯通两边,这样可以借典引深哲理,增加幽默感和文章的容度。
  有以上三条,整个文章读来就疏密有序,详略得法;论有所出,理有所据;植根历史,高屋建瓴。让人知道这道理不是你即兴编出来的,而是有本有源,顺理成章,可信可读。因为“典”是“事”的个例,属“实”,无缘杂交,虚实相补,它在说理文章中用时更显其效。所以真正要体味典的魅力,还得到说理文章中去找。历史上的说理名文,几乎无篇不典。而一些善用典的文章,又成了后人之典,永留文坛。可惜现在许多理论、议论文章,又空又浅,很难见到用典之趣了。用典是学者型写手的专利,那些只知照传照转,图解上面的文件讲话,重复自己浅浅感受的作者是扛不动也摆弄不好这个重武器的。敢不敢用典,能不能用好典,是对作者学识修养和文章技艺的一个检验。就像老人讲话,老教授讲课时可随口引经据典,而小孩子、小学生嘴里是很难听到什么典故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