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0期
神性的需求和艺术的呼唤
作者:存 磊
黑塞,生于德国南部一个基督教教师家庭。中学未毕业便到社会谋生,自学成才。
1904年出版成名作《彼得·卡门青特》,描写一个青年音乐家的遭遇,他忍受不了社会的虚伪和冷酷,从而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寻求安慰。主要作品还有《在轮下》《格特鲁德》和《荒原狼》等。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黑塞以反战主义者著称欧洲,迫不得已侨居瑞士,并获瑞士国籍。他晚年作品《玻璃球游戏》历时13载。他把传统的欧洲古老文化与古代东方文明掺杂在一起,塑造了一个既敢于冒险又忠于人道主义的两重性人物典型。“他的作品一方面具有遒劲的气势和深刻的洞察力,另一方面象征着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和高尚风格”,从而获1946年度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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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人语:在玛利布隆修道院,有两个性格迥异的修道士。纳尔齐斯是一个真正的修士,崇尚理智,克制一切欲望,奉献于宗教事业,是一个生活于知识中的人物;而歌尔德蒙继承了热情的母亲的血统,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热爱艺术,从不拒绝生活的享爱。正如歌尔德蒙尊崇纳尔齐斯身上上帝般的圣洁与灵性一样,纳尔齐斯也从歌尔德蒙身上感受到了生命力的律动和人性的本源。所以,性格反差极大的两个人却成为了好朋友。
歌尔德蒙关于自己出身和故乡所讲的一切,都是那么含含糊糊。他有一位影子似的、没有形象、然而却受到尊敬的父亲,除此之外,就是那个关于一位久已音容消逝的母亲的传说;如今,这位母亲仅剩下了一个苍白的名字。渐渐地,凭着自己洞悉人心的经验,纳尔齐斯看出他的朋友原来属于那种生命有缺陷的人。这种人出于无奈,或者受到某种蛊惑,不得不学会忘记自己的过去的一部分。他认识到,仅仅询问和指点在这儿不会起作用;他还发觉,自己太相信理性的力量,以致讲了很多废话。
可是,把他和他的朋友联结起来的友情,以及两人经常呆在一块儿的习惯,却不是没有作用的。两人的气质尽管迥然不同,但仍相互学到了许多东西。在他们之间,除了理性语言之外,还渐渐形成了一种心灵语言和符号语言;这就像两个小镇之间一样,除了一条通行车马的驿道以外,还有许多小径、岔道和秘密路,其中有供儿童玩耍的,情侣溜达的,以及猫和狗奔窜的几乎不为人注意的路。
读书人语:个性强烈、感官敏锐的歌尔德蒙终于忍受不了修道院的拘束,决定离开。在临行前,他与纳尔齐斯有了一番长谈。纳尔齐斯也认为他不适合于修道院严谨自律的生活,他,歌尔德蒙,应该属于艺术,而艺术的天性则是自由。之后,歌尔德蒙逃离修道院,从此过上了流浪生活。
艺术对歌尔德蒙的召唤使他跃动的心灵找到了依托,他拜尼克劳斯为师,学习雕刻。歌尔德蒙将他对纳尔齐斯的怀念都倾注到使徒约翰的雕刻工作中。
这一切使他日子过得倒挺忙的,而且只要还在继续进行使徒约翰的雕刻工作,事事又都有其意义。他这件工作拖得很久,特别是面部和双手的最后造型,更是他集中精力,耐心细致,以庄严肃穆的心情精雕细刻的。在伙计们干活的工场背后,有一间木棚,歌尔德蒙就在里面进行他的工作。雕像完成的那天早晨,他找来一把笤帚把棚子里扫得干干净净,用小毛刷轻轻儿地拂去了他的圣约翰毛发间的最后几粒木粉,然后久久站在像前,一股刚经历过一桩难得的伟大事件的庄严感情油然而生;在他的一生中,这种事也许还可能发生一次,也许就仅此一回而已。一位大喜之日的新郎,一位当日受封的骑士,一位初次做母亲的产妇,在心中也会有同样的激动,同样的幸福和庄严感,同时又已掺杂进了同样的隐忧,生怕这崇高而宝贵的时刻很快就消逝,随后一切又走入常轨,被平庸琐屑的生活所淹没。
歌尔德蒙就这样站了一个多小时,凝视着他的朋友和少年时代的领路人纳尔齐斯,眼看他屏息倾听似地扬着头,身穿与那位耶稣的爱徒同样美丽的服装,一脸宁静、温驯和虔诚的神气,恰似一个正欲绽开的微笑的蓓蕾。他这张清秀、诚笃和充满灵性的脸,他这修长、轻盈的身段,他这双优美而虔诚地举着的纤细的手,它们虽然充满青春活力和内在的音乐美,但对痛苦与死亡却不陌生;只不过它们一点没有表现绝望、混乱和烦躁罢了。在这么个高贵的躯体里边,他的灵魂既可能快乐,也可能哀伤,但却总是十分和谐,容不得任何杂乱的噪音。
歌尔德蒙站在那儿观赏着自己的作品,一开始对这座自己少年时代以及与纳尔齐斯的友谊的纪念碑充满了崇敬,但看着看着,脑子里不禁涌起种种忧虑,心情顿时沉重起来:眼前耸立着他的作品,这位美丽的使徒将留传后世,它美丽的容颜永远不会憔悴;可他自己呢,他创造了这件作品,却马上不得不同它告别,明天它就不会再属于他,不会再等着他的手去接触,不会在他的手里继续成长、发育,不会再是他生活的意义、安慰和寄托了。他将两手空空地留下来。因此,歌尔德蒙觉得,与其今天单单与他的圣约翰告别,不如一块儿就向他的师傅、向这座城市以及他的艺术告别更好。他在此地已无事可干,他心中已没有可以塑造的形象。那个他所最为憧憬的人类之母的形象,对于他尚不可企及,远远地不可企及。难道让他再去打磨小天使,刻那些装饰品吗?
他断然离开木棚,向师傅的工作室走去。他跨进门,静静地站在门边,直到师傅发现并招呼了他。
“什么事,歌尔德蒙?”
“我的像雕成了。您也许在午饭前能过去看一看吧。”
“好的,我马上去。”
他俩一块儿走进木棚,让门敞开着,以便里边更亮一些。尼克劳斯已有很长时间没来看雕像,好让歌尔德蒙一个人安安静静工作。这会儿他聚精会神地、默不作声地观看着徒弟的作品,一贯不动声色的面孔竟容光焕发、眉飞色舞起来。
“好!”他说,“很好!凭着它,你可以当上伙计,歌尔德蒙,你现在出师啦。我将请行会同仁看看你这个雕像,请他们把出师证明发给你。你当之无愧啊。”
歌尔德蒙并不怎么重视行会;但他却知道师傅这几句话包含着多少对他的赞赏,因此很是欢喜。
这当儿,尼克劳斯再次围着圣约翰像慢慢地走,同时叹了口气道:“这个形象充满着虔诚和彻悟;它是严肃的,却又洋溢着幸福与宁静的光辉。人家也许会讲,雕刻它的一定是个心地光明而快活的人啊。”歌尔德蒙微微笑了。
“您知道,我这雕像表现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一位爱友。是他带给了这座像以明朗和宁静,而不是我。确确实实不是我创造了这个形象,是他自己把它灌输到了我心中的。”
“可能是这样,”尼克劳斯师傅说。“这样一个形象是如何产生的,倒是一个秘密哟。我并非妄自菲薄,但我必须讲:我有许多作品还远不如你这雕像哩;不是指技巧和做工精细,而是指真实性。哎,你自己非常清楚,这样的作品是不可能重复做出来的。这也是个秘密。”
“是的,”歌尔德蒙说,“像雕成了,我注视着它,心里就想:这样的作品你再也创造不出第二个了。因此我相信,师傅,我现在又该去流浪了。”
读书人语:歌尔德蒙拒绝了师傅的挽留,又踏上了流浪的路途。他幸运地逃脱了鼠疫的劫难,却又因触犯了亨利希伯爵被宣布要被处死。而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为他做临终忏悔的教士竟是纳尔齐斯。
“赞美耶稣基督,”教士打个问讯,把灯放在桌子上。歌尔德蒙咕噜了一声作为回答,眼睛盯着地面。
教士一言不发地站着,直到歌尔德蒙感到不安,抬起眼来打量站在他跟前这个人。
这个人,现在歌尔德蒙心慌意乱地发现,他不仅穿着玛利亚布隆修道院神父服装,而且还佩戴着院长的徽章。
到此刻,他才抬起眼去望着院长的脸。这是一张瘦削的脸,线条清晰、坚毅,两片嘴唇很薄很薄。这是一张他熟识的脸呀!歌尔德蒙着了迷似的盯着这张脸,这张纯粹由精神和意志塑造成的脸。他伸出哆嗦不定的手去端烛台,举起来靠近陌生人的脸,以便看清这张脸上的眼睛。他看清了它们,烛台在他手中抖得更加厉害,他只好放下。
“纳尔齐斯!”他几乎让人听不见地叫了一声,只觉得天昏地转。
“是的,歌尔德蒙,我曾经叫纳尔齐斯;但你也许忘了,我早就不再用这个名字。自从我穿上修士服起,便叫约翰啦。”
歌尔德蒙大为震惊。突然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儿,突然他那超人的努力全崩溃了,使他几乎窒息,浑身颤抖,眼前发黑,脑袋变得如同一个空球,胃也一下子缩紧了,眼眶里边辣乎乎的直想哭。此刻,他心中唯一的渴望是——大哭一场,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可是,看着纳尔齐斯,又勾起他对自己少年时代的回忆,并从这回忆的深处产生出一个对他的警告:当初,他还是个少年,他曾当着这张清秀而严峻的脸,这对深沉而智慧的眼睛,哭着逃走过一次,现在绝不能再这样了。眼下,在他生命中最微妙的时刻,这个纳尔齐斯突然幽灵似地再度出现,看样子是来拯救他的——此刻,他能在他面前又抽抽咽咽,晕倒在地么?不,不,不能!歌尔德蒙支撑着。他克制住心跳,强迫胃部恢复常态,从头脑里赶走了眩晕。此刻,他绝不能表现软弱。
终于,他以强自镇定下来的声调说道:“你必须允许我仍旧称你纳尔齐斯。”
“就这么叫我吧,亲爱的。难道你不愿意和我握握手么?”
歌尔德蒙再次强制自己。他以孩子般执拗而略带讥讽的语气,完全跟当学生时有几次一样,作出了他的回答。
“请原谅,纳尔齐斯,”他冷漠而略带无动于衷的神气说。“我看见,你已经成为院长;可我仍旧是个流浪汉。而且,我们的谈话尽管对于我十分宝贵,可惜却不能长久进行下去。你瞧,纳尔齐斯,我已被判了绞刑;再过一个钟头,或者更快一些,我就要上绞架了。我告诉你,只是为了使你了解情况。”
纳尔齐斯不动声色。他朋友态度中的这点儿孩子气与倨傲劲儿,既使他开心,又叫他感动。但最为他理解和赞赏的,仍是隐藏在背后那使歌尔德蒙不肯哭着扑进他怀抱的自尊心。的确,他把他俩重逢的情景也想象成了另一个样子;但对眼前这幕小小的喜剧,却打心眼儿里感到满意。歌尔德蒙不论用何种办法,也不会比这更快讨得他的欢心。
“噢,噢,”他也同样装得若无其事。“至于说上绞架嘛,我倒可以让你宽宽心。你已获得赦免。我就是受委托来通知你,把你带走,因为人们禁止你再留在这座城市里。也就是说,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在一块儿谈天说地。现在怎么样:愿意和我握握手了吧?”
他俩相互伸出手,久久地、紧紧地握在一起,感情都很激动;但在他们的言谈中,冷漠的喜剧味道还保持了好一阵。
“好,纳尔齐斯,这么说我们将离开这个不那么光采的避难所,而我就加入到你的随从的行列中去。你回玛利亚布隆么?是的?太好了。怎么走呢?骑马?很好。现在的问题是得为我也弄一匹马。”
“马我们会有,兄弟,而且两小时后就启程。啊,你的手怎么竟这样?上帝啊,完全血肉模糊,肿成一团了呀!啊,歌尔德蒙,他们干吗这样对待你!”
‘没事儿,纳尔齐斯。是我自己把手弄成这样的。我被捆着,不得不把自己解放出来。告诉你,这可不容易。另一方面你也够勇敢的,不带一个随从就进来看我。”
“怎么叫勇敢?毫无危险嘛。”
“噢,只有个小小的危险,这就是给我打死。也就是说,我原来是这么打算的。人家告诉我有个教士要来。我打算结果他,换上他的衣服逃走。一个挺好的计划,嗯?”
“这么说,你不愿意死?你想对死亡进行反抗喽?”
“当然不愿。可你偏巧就是这个教士,嗯,我自然也不可能料到。”
“就算是吧,”纳尔齐斯迟疑地说,“这本身仍然是个很罪恶的计划。当一位忏悔神父来为你送临终时,你真的忍心杀死他么?”
“你不会被杀死,纳尔齐斯,当然不会;或许也不会杀死你的任何一个神父,只要他是穿着玛利亚布隆修道院的制服进来的。是啊,你可以放心。”
说到这里,歌尔德蒙的声音突然变得忧伤而低沉了。
“这将不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人。”
他们沉默下来。双方心情都挺难受。
“关于这些事情,”纳尔齐斯冷冷地说,“咱们以后再谈吧。你可以向我办个告解,要是愿意的话。你也可以讲讲你的其他情况。我想要给你讲的事也不少。我很高兴能这样。现在咱们走,好吗?”
“再等一等,纳尔齐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是:我可已经叫过你约翰啦。”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当然不明白。你一点还不知道呢。好些年以前,我就给你取了约翰这个名字,而且它将永远属于你。你可晓得,我曾当过一名雕刻师,专刻人像,并且打算将来重操旧业。我当时雕得最好的一尊像,是个真人大小的青年,模样就是你,但名字不叫纳尔齐斯,而叫约翰。它是站在十字架下的使徒约翰。”
歌尔德蒙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这么说,你还想到我罗?”纳尔齐斯低声地问。
歌尔德蒙同样低声地回答:“可不,纳尔齐斯,我惦记着你,经常经常惦记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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