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链接阅读:弯人自述

作者:陈 村




  37年前的今天,本人来到这个世界——四肢活跃,身材魁梧,声音洪亮,食欲旺盛。这样的小子人见人爱,想必立刻收到许多即兴的评论。我记不清了,自己当时是否沾沾自喜。要是当时就知道,时过三十余年,自己将成为一名把握曲线美的“弯人”,婴儿的我是否还会得意地晃动着那个大头?
  母亲爱听旧戏,戏中有句唱词:“官人好比天上月”。我说“弯人好比天上月”。自然,不是元宵中秋般的圆月。仿佛是一次月全食,地球的暗影袭来,蚕呀么蚕食得紧,后来,只剩得一个月牙儿——那就是我。齐白石笔下的虾,嬉戏浅水,一伸一收,在收的那一刻定格——那就是我。西方一位名叫丘比特的爱神,背着一对小白翅,飞来飞去发人情思,手中所持的那张可爱的神弓——那就是我。天上的彩虹,地上的河曲——那就是就是我。
  出于自爱,我通常只以较为美丽的事物自比。这样,自己弯起来的同时,仿佛也占有了永恒、壮阔、鲜活、精灵之气。我鼓励读者有这样的误会。
  俗话说:弯人不是一天造成的。说得真是对极了。有道是百炼成弯,有道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弯不离身。只要功夫深,直汉弯成弓。我们的黄河,不就是这样形成的,东弯西弯,弯成了万里黄河。
  弯了之后,第一个好处是和任何人都有了永恒的话题,而且从来不必备课。比如他问:“你这腰,好像扭了?”我就答。问的词不是“扭了”就是“伤了”、“不得劲了”、“不方便”。接下来一定是“怎么不去看看?”我答些世情再答些科学。几问几答之后,俨然成了熟人。而且,提问的总是学生。如果学生不提问,我就自问自答——我当教师时经常这样,所有的教师都这样。
  我的病真是生对了,不是那种难言之隐,要去请教电线杆上的“香港老军医”。这种病在任何场合说起来都是很雅的。脊椎是堂堂正正的骨头,不像有些组织通往不三不四的地方。这个病的全称是“强直性脊柱炎”。强而直,本也不是坏词,比起“肿毒”一类词好听得多。
  此病的又一个好处是生得醒目。除了我女儿尚以为当父亲是要弯一弯的,其余的人都一目了然。有些病要靠病人自己去宣传,比如胃疼、脚癣、早搏。就说胃疼,一直等到疼得弯下腰,人们才会关切。其实,人们是被弯腰的姿势唤起了同情。而我总是弯着腰,胃还偏偏不疼。可见,生病要生得巧。
  与我共同生活的人总是一再被人们提醒,要好好照顾我。面对这种人道主义的关心,他们除了说“这是应该的,我已这么做了”,还能有什么别的回答呢?家庭生活中,不聪明的人总是要逞强,以势压人或以理服人。我反其道而行,公开地明白地称弱。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恒德不离。恒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老子阐述过“柔弱胜刚强”的哲学。从一滴水看太阳,老子确实很伟大。
  其实我也很伟大。
  我的身上无时无刻不产生哲学。
  我的病,据说是由于免疫系统信号错乱,将自身当作入侵者来攻击。这才是真正的自相矛盾。可怜我的亲爱的脊椎骨,一个个被自己攻无不克的攻击力干掉了。这应验了那句老话: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的。更可怜的是医学界,至今未能抓获人体内的叛徒。叛徒像电脑病毒一样潜伏着,很可怕。
  尽管没当成老子,我还有另一次伟大的机会,当一名中国的卡夫卡。
  没人知道我面对《变形记》是何等的沮丧。我就是那个格里高尔·萨姆沙,我就是那无可奈何的甲虫,是我而不是卡夫卡的脊背背叛了自己。我拥有当一只甲虫的全部感觉。可惜我生得太晚了。假如我要创作,只能创作动画片,像《忍者神龟》一样的卡通,爬过来爬过去。
  是不是想试试?
  既弯之,则安之。
  如果有意识地寻找,像找男子汉一样用点力气,弯其实是一种境界。
  还是老子在说:“曲则全,枉则正,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弯更是一种审美趣味。
  赵州桥是立体的一例,高高拱起,占了天时,青史留名。九曲桥是平面的另一例,水平摇曳,尽了地利,游人如云。现代人提倡亲爱自然,粗粗一想,凡自然的造物,没见过笔笔直的一根。遥想人类当年,四肢趴地,长背向天,臀圆颅方,天然生趣,何直之有?平而致曲,直而后弯,大到天体,小到心术,莫不如此。这么一想,实在不必妄自菲薄,人生难得一回弯呢。
  ……
  不知为什么,我在梦中经常奔跑、跳跃。我常常当上足球运动员,脚下功夫当然杰出,头球也十分了得。醒来之后,不知身在何处。
  医生从来嘱咐我睡硬板床,我偏买来软床。我有自己的理论,如能在软床上睡平已是本事,然后可以睡硬板。初学围棋,得了几个手筋,便找九段高手搦战,岂不是找死?
  去年因眼睛住了一月医院。不能看书,就操练起来。在那张较硬的床上撤去枕头装死。很久,忽然砰地一声,全身一震,一节骨头打开了。这对我犹如一声春雷。站起来看看,人直了许多,几乎能冒充含着胸的直人。我将双手抱在胸前,较为得意,盘算着出院后给广有读者的晚报写篇短文,题目也想好,叫作《调戏骨头》。
  后来我出了医院,可以看书写字了,却没为晚报动笔。我又回到了自己的软床,操心谋生而不是操心骨头。要是没有饭吃,调戏得笔直的自己不是还会弯下腰来吗?
  我的那篇流产的短文有个漂亮的结束。它的最后一句是:
  我想做一个正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