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2期

作者:郑伯奇




  一到冬天,我便会发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不,与其说是感想,毋宁说是一种感觉。
  当然,这种感觉,并不是平常所说的视觉触觉之类,也不是艺术家所喜欢说的什么第六感,第七感。
  它没有那样直接——并且,也没有那样零碎。
  也许可以说是综合的感觉——感官的合奏曲罢。
  无论是在都会或者是在乡村,无论是在重楼巨厦的繁华大道,或在矮屋低檐的贫民区域,一到冬天,我便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一到冬天,我只感觉到没落,衰颓,和说不出的凄凉,一到冬天,我便感觉到一种末日的到来。
  这种感觉像鬼气一般侵进了我的肌肤!
  但是,我应该忠实地附加着说明,这种感觉,是回到中国以后我才更迫切地感觉到。
  三四年前,我还在外国放浪着。而且,这一国家的环境,对我们是特别冷酷难堪。那时候,到了冬天,我感觉到我浑身的汗窍都被寒风吹透!一片一片的雪花都吹进我的心底。我感觉到说不出的寒冷和寂寞。我迫切需要一种人间的温暖来温暖我这僵死的躯壳和灵魂——朋友,恕我用了这样一个古董的名辞。
  然而,奇怪得很,没落和衰颓却永没有袭击过我官感的!
  经了长期的悬想,我才回到了所谓“祖国”的怀抱中。但是,我的感官反起了大大的变化。
  祖国的怀抱中,并不是温暖可亲的。尤其是一到冬天,引起了我的说不出的萧条的感觉。
  我曾去过四季常绿的南国,我曾去过风木萧索的北方,它们所给我感觉到的冬天,都一样地是不可当的冷落和萧条。
  就是在上海罢,我也常在南京路、四川路等繁华大道上徘徊。满街上,固然不少轻裘盛装的青年男女在熙熙攘攘地来往,然而,支配着的情调,依然是衰落和荒凉。
  “象沙漠一样”,俄国的盲诗人曾经这样形容过中国。沙漠的严冬,你想血气旺盛的人们怎样能够忍受?
  所以,一到冬天,无论在什么环境中,中国所给我的,只是肃杀冷酷的寒气。
  当然,这也不止冬天。中国的自然和社会,始终总带一种冷酷肃杀的情象。
  中国所给我的印象——除了潜伏着正在生长的半面以外,——都是隆冬的气象。
  古人说“冬眠”,中国是仍在伟大的睡眠里吗?
  不是!绝对地不是!
  现在的中国——数千年来演进到如今的旧的中国,和在娘胎中就被宣告夭折了的所谓“新的中国”——都加速度地奔向崩溃没落的道路去。中国的一切——除过掩在浮云里面的一线光明之外——都现出丑陋和不快的死的面容。
  假使对于一线光明的未来没有憧憬的心情,谁还能不堕落在世纪末的悲哀的泥沼里?
  在平常,春天、夏天乃至秋天,这种感觉比较还不甚强。大约,主观的生命力还可以抵抗这种冷酷的刺激,而客观的自然也还有相当的蔽掩。可是,到了冬天,自然也赤裸裸地露出了本来的面目,直截地刺激着我们微弱的生命力。
  衰颓没落的感觉,便这样地,像鬼气一般,刺进了我们的肌肤,刺伤了我们微弱的生命!
  啊!冬!衰颓的冬!落没的冬!
  一到冬天,便使我们感觉着没落和崩溃的凄惨。
  但是,以前人,也和我们抱着同样的感觉吗?
  不!决不!
  他们的宇宙,他们的社会,他们的生活;都和我们两样。因之他们的感觉也和我们决不相同。
  试一展读古人所做的诗,试一展阅古人所绘的画,我们立刻可以发现和我们完全相反的感觉。
  他们歌咏着温暖和休息,他们描画出团 的乐趣。冬天,为他们,比之秋夏,是更可亲,更快乐的季节。
  他们可以休息,他们可以团 ,他们可以做着白日的好梦,他们准备着饮屠苏酒。
  现在的我们却不然了。我们只觉得那冷酷的肃杀的冬天,但是春天也许就在后面跟着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