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想念冰心

作者:王 蒙




  与世纪同龄的冰心比我的父母还要年长十来岁,我的父辈已经是她的读者了。我上小学三年级时买了一本旧版的“全一册”《冰心全集》,我至今记得我的父母看到这本书时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兴奋的光芒。
  那时我就读了《寄小读者》《英士去国》《到青龙桥去》《繁星》和《春水》,在写母爱、写童心、写大海的同时,冰心同样充满了对国家和民族的忧思。
  50年代我读过她的一些译作,像泰戈尔的,像纪伯伦的,我真佩服她的博学。
  直到70年代后期我才有机会与她老人家有所接触。她永远是那么清楚、那么分明、那么超拔而又幽默。她多年在国外生活和受教育,但是她身上没有一点“洋气儿”,她是一个最最本色的中华小老太太。她最反感那种数典忘祖的假洋鬼子。她80年代写的小说《空巢》里表达了她永远不变的对祖国的深情。她关心国家大事,常常有所臧否。她更关心少年儿童,关心女作家的成长,关心散文创作。她既有时人们爱用的“有机知识分子”的忧国忧民之心,又深知自己的特色,知道自己适合做一些什么,她不是只知爱惜羽毛的利己者,也不是大言不惭的清谈家。
  她常常以四两拨千斤的自信评论是非。她说一件事怎么样做就是“永垂不朽”而换一种做法就是“永朽不垂”。她说她不喜欢的一本刊物“只消改一个字就行了”。她的话令人忍俊不禁。她会当面顶撞一些人,说什么“你讲的都是重复”。而对她不喜欢的人不自量力地去求字,她就问:“你带了纸来了吗?你带了笔来了吗?你带了墨来了吗?没有这些,怎么样写字呢?”她说起她的这种“狡猾”摆脱纠缠的故事,她自己也禁不住得意地大笑。
  她更乐于自嘲。她刻一方印章“是为贼”——隐“老而不死”之意。她自称自己是“坐以待币(毙)”,她解释说是坐在家里等稿费——人民币。在她的先生吴文藻教授去世后,她说她已经能够做到毛泽东倡导的“五不怕”了,不怕离婚了。此外她已年逾90,所以不怕杀头,也无官可罢无党籍可以开除。1994年她大病过一场,我去看她,她说:“放心,这次我死不了,孔子活了73,孟子活了84,谢子(指她自己)呢,要活95。”如今95早已超过了,这就是“仁者寿”的意思吧。
  然而对于国家大事,她是严肃的,她拿出自己的不多的稿费积存捐赠给灾区人民,她又拿出自己的钱办散文评奖。
  她近年身体益弱,有一次我去看她——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然而,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清醒的。后来,她的身体奇迹般地又恢复了。有一次我又去看她——她正在接受一家电视台的采访,我劝她,不必满足一切记者的要求,您累了,闭目养神可也。她回答说:“那不等于下逐客令吗?那怎么好意思呢?”
  我过去说过,冰心是我们的社会生活文艺生活里一个清明、健康和稳定的因素。现在她去了,那么,回忆她、阅读她,这也是一个清明、健康和稳定的因素吧。在遇到困扰的时候,在焦躁不安的时候,在悲观失望的时候和陷入鄙俗的泥沼的时候,想想冰心,无异一剂良药。那么今后呢?今后还有这样大气和高明、有教养和纯洁的人吗?伟大的古老的中华民族,不是应该多有几个冰心这样的人物吗?
  1999年3月4日
  
  【编后小札】
  
  这一期的“美文链接”,我为读者选了两篇名家忆名家的散文。被怀念的两位名家,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们的文章,陌生的是他们的生活。而这里写他们的作家,都曾经和他们有过交往,又写得举重若轻。读这样的文字,我们会受益良多。
  夏尊写“文坛泰斗”鲁迅的文章,给我们呈现了很生活化的鲁迅,让我们不由得不感慨系之。王蒙的《想念冰心》写到与冰心交往的细节,读来让人深有感触。作家们追忆名家,各有自己的切入点,也各有自己的行文风格,但所要表现的主人公形象,无不跃然纸上,让人难忘。
  因为年轻,我曾经一直认为怀念故人是一件离我很遥远的事。然而,现在我却改变了看法。人世间值得书写的怀念无处不在,我们故去的亲人、老师和朋友,只要我们用心体会,那种动人的情愫都能通过纸笔得到表达。“同题试笔”期待同学们的佳作。
  (文 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