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围城（节选）

作者：钱钟书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窝。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得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们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 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作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小姐尊称他为“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史前猿人的遗骸了。你何必加上‘老’字？我们不幸生得太早，没福气跟你同时同学，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辈’，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过时的人，太残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苏小姐同时活泼地说：“不羞！还要咱们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么？晓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举，干脆什么都不叫他。”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空中的袅袅余音。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他找话出来跟她讲，问她进的什么系。苏小姐不许她说，说：“让他猜。”
　　方鸿渐猜文学不对，教育也不对，猜化学物理全不对，应用张吉民先生的话道：“Search me !”难道读的是数学？那太厉害了！
　　唐小姐说出来，原来是极平常的政治系。苏小姐注一句道：“这才厉害呢。将来是我们的统治者，女官。”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欧洲，听过Ernst 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力，所以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让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发明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是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
　　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我故作奇论！你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理会，这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外交也许更复杂，秘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论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于干国事，更没工夫生产，人口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
　　唐小姐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对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
　　苏小姐道：“好哇！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本就没有懂！我劝你少开口罢。”
　　唐小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学算学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整体评析】《围城》是我国现代著名学者、文学家钱钟书先生以抗日战争为背景，以留学归国的方鸿渐的生活道路为主要线索而创作的反映知识分子阶层的众生世相的优秀长篇小说。小说中的这些知识分子，大多是留过学、见过大世面的教授、学者，但他们都崇洋媚外，自欺欺人，自私空虚。他们既没有反抗不合理的黑暗现实的理想，又缺乏对苦难者的同情；他们没有追求光明的理想，是生活在畸形社会里的一群特殊人物。小说对那样的社会和那一群特殊人物的心理、道德、人生的病态现状和根源作了入木三分地深刻解剖。小说文笔犀利，机智幽默，有力地针砭了当时那令人窒息的病态社会。
　　小说艺术上卓尔不群。钱先生将比喻和讽刺的手法贯串于作品的始终，生动贴切，谐谑天成，妙趣横生，令人捧腹。小说中人物谈锋犀利，机敏精彩，形象栩栩如生。精彩的细节描写，深刻的心理分析，信手拈来的中西方文化典故以及以喜剧的外衣包蕴的悲剧内核，不但表现出作者非凡的写作功底，而且使小说具有不朽的审美价值和独特的艺术魅力。
　　方鸿渐是小说着力刻画的主人公。他是一个典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他有些小聪明但虚浮无能，他巧舌如簧却并无真才实学，他疏于学业，生活荒唐，不求进取；性情善良却软弱动摇，有所爱之人，但缺乏果敢。虽冲进爱情的“围城”，却倍感痛苦和绝望。这是一个受古老的封建文化教育和20世纪初期西方文化熏陶，集正直、善良和迂腐、软弱于一身的旧知识分子的形象。面对一座座阴森黑暗的“围城”壁垒，他虽左冲右突，但始终找不到突围的道路，只能在“围城”中苦苦地挣扎煎熬。
　　本文选自《围城》第三章。写方鸿渐与唐晓芙初次相见的情景。文章用生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方、唐、苏三人的心理纠葛。小说通过生动的心理活动和对话的描写，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方鸿渐初见唐晓芙后，表现出极大地热忱和极力讨好之本领，方的巧舌如簧，唐的平静自制和苏的直爽外露都刻画得形神毕肖。特别是唐晓芙的平静自制、老成持重、深藏不露，虽寥寥数笔，却栩栩如生，充分表现了作者非凡的艺术功力。钱先生读人，身手不凡啊！
　　文章布局机巧，苏文纨的参与，为文章推波助澜，使上下文巧妙联结，浑然天成；使文章一波三折，妙趣横生。
　　
　　【细细品味】
　　
　　为唐晓芙画像，笔法奇瑰。从上到下、从长相到穿戴打扮，写得楚楚动人。作者笔下的联想想象、对比映衬，将唐晓芙置于古典学者的审视中，使她独具神韵。
　　对比比照，更显唐晓芙的独特，光彩照人。
　　方、唐初见，在巧言善辨中，方鸿渐成功地实现了他在唐晓芙“心上造个好印象”的心计。
　　心理活动的描写，细腻生动。表情的刻画兼移觉、对比修辞的妙用，更是神采飞扬。
　　“他找话出来跟她讲”，巧妙过渡，推动情节发展。
　　方之奇论既显示了自己的见识，又博得了对方的欢心，更使故事波澜起伏，可谓一石三鸟。足见作者非凡的笔力。
　　苏小姐的插话，实谓穿针引线。
　　方真是将“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之奇论引申发挥到了极致，可谓妙绝，其巧舌如簧，讨女人喜欢之本领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