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当科学遇上伦理

作者:赵建新




   大师小传
  
  迪伦马特(1921~1990)瑞士戏剧家、小说家,被西方评论界称为“布莱希特死后最重要的德语戏剧天才”。1949年,他创作出了自己的成名作——四幕剧《罗慕洛斯大帝》,之后又有三幕喜剧《天使来到巴比伦》、两幕剧《贵妇还乡》和《物理学家》等作品问世。迪伦马特往往以强烈的个性、独特的目光来观察人生、审视世界,以叛逆者的姿态,描绘出一幅幅看似荒诞不经,却极具现实意义的人生场景。这些作品都持久地激发着后人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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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人语】在一个名叫“樱桃园”的疯人院里,有三个女护士接连被病人杀死。杀人的三个精神病人都是物理学家,一个自称是爱因斯坦,一个自称是牛顿,还有一个叫默比乌斯。实际上,这三个物理学家都不是真正的疯子,他们来这里都带着各自的目的。名叫默比乌斯的病人是个天才的物理学家,他发明了一种能够据以发明一切的万能体系。但他唯恐这一科学成果被用于政治和军事目的,给人类带来灾难,于是出于一个科学家的良知,他抛妻别子,假装发疯,躲进了这家疯人院。但他的情况却被外界获悉,自称爱因斯坦和牛顿的两个物理学家就是为了刺探默比乌斯的发明体系,乔装来到精神病院的。三个护士之所以被杀,就是因为她们识破并爱上了这三个物理学家,于是他们为了各自的目的和信念,把她们勒死了。
  这三起“病案”接连在三个月内发生,不能不引起警察当局和司法部门的注意。他们把精神病院的护士全部换成了拳击手。这对于想一直呆在精神病院的默比乌斯并没有什么影响,但两个间谍科学家却认为形势不妙,相继向默比乌斯坦白了身份。
  牛顿:不完全是。说句实话,默比乌斯,我没有疯。
  默比乌斯:当然没有疯喽,艾萨克爵士。
  牛顿:我不是艾萨克·牛顿爵士。
  默比乌斯:我知道。您是阿尔贝特·爱因斯坦。
  牛顿:傻瓜。也不是像这里所认为的,是什么赫伯特·格奥尔格·博伊特勒。我的真实名字叫基尔顿,我的年轻人。
  (默比乌斯震惊地凝视着他。)
  默比乌斯:亚历克·贾斯帕·基尔顿?
  牛顿:对。
  默比乌斯:相应论的创始人?
  牛顿:正是。
  (默比乌斯走到桌旁。)
  默比乌斯:您是打进这里来的?
  牛顿:我以装疯的办法进来的。
  默比乌斯:为了……侦破我?
  牛顿:为了探知您疯的背景。我的道地的德语就是在我们情报机关的所在地学会的。这是一种可怕的工作。
  默比乌斯:而由于可怜的多罗特娅护士看出了真相,您就……
  牛顿:对,我就那样做了。这件事使我再难过没有了。
  默比乌斯:可以理解。
  牛顿:命令毕竟是命令啊。
  默比乌斯:那当然了。
  牛顿:我没有别的办法。
  默比乌斯:当然没有。
  牛顿:我的使命就是完成我们情报机关的最机密任务,现在它发生了问题,为了避免使人怀疑,我不得不杀人。多罗特娅护士不再认为我是疯子,主任女医生认为我病势并不严重。这就需要通过一起凶杀来最后证明我精神错乱。
  【读书人语】之后,“爱因斯坦”也坦白了自己来疯人院监视默比乌斯的目的。两人都从各自的立场出发,展开了对默比乌斯的争夺。“牛顿”是打着科学自由的招牌,拒绝承担一切义务。而“爱因斯坦”明确提出科学研究的前提就是政治立场的确定,要为政治承担义务,科学家必须做出政治的选择。
  默比乌斯:我认为没有丝毫的理由要逃走,恰恰相反,我对我的命运很满意。
  (沉默。)
  牛顿:我可对此不感到满意。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关头,您不觉得吗?我尊重您个人的感情。但您是一个天才,并且是作为全人类的财富而存在的。您突入了物理学的一些领域,但是科学并没有跟你订立典当的契约,对于我们这些非天才之辈,您也有义务把科学的大门向我们打开。跟我走吧,一年之内,我们准让您穿上燕尾服,把您送到斯德哥尔摩,去接受诺贝尔奖金。
  …………
  为什么不呢?为了把一位空前伟大的物理学家引回到物理学家的队伍里来,我觉得不论哪个陆军参谋部都是值得尊敬的。这涉及到我们科学的自由,仅此而已。谁来保证这种自由都是一样的。任何制度我都可以为它服务,只要这种制度让我安宁。我知道,今天人们都在谈论物理学家的责任。我们不由得一下子感到恐惧,并变得讲道德起来。这简直是荒谬!我们得从事开拓性的工作,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至于人类会不会去走我们为之开辟的道路,这是他们的事,与我们无关。
  爱因斯坦:话是对的。我也认为,我们得从事开拓性的工作。但我们可不能撇开责任不谈。我们向人类提供强大的实力手段。这给了我们提出条件的权利。我们必须成为实力政治家,因为我们是物理学家。我们必须做出选择:我们的科学为谁的利益服务,我已经作出抉择了。而您,基尔顿,您是一个可怜的唯美论者。如果您的问题仅仅是要求科学的自由,那么您为什么不到我们这边来呢?我们早已不再左右物理学家的行动了。我们也需要作出成绩来。我们的政治制度对于科学也是十分顺从的。
  …………
  默比乌斯:我们是三个物理学家。我们要采取的抉择是物理学家的抉择。我们必须持科学态度。我们不能让观点,而要让逻辑的结论来决定我们的弃取。我们必须设法找到理智的东西。我们不可犯逻辑的错误,因为错误的结论必定要导致灾难。出发点是清楚的。我们三个人都有相同的目标,但我们的策略是歧异的。目标就是物理学的发展。您,基尔顿,您想保护物理学的自由而拒绝它承担义务。您呢,艾斯勒,您正相反,您要物理学家为某一国家的实力政策承担义务。但目前现实情况是怎样的呢?如果要我做出决定的话,我要求给我详细谈谈这方面的情况。
  【读书人语】结果是,“牛顿”和“爱因斯坦”任何一方都无法给予默比乌斯以自由。前者所说的科学家们都表示要解决对于国防有决定意义的科学问题,而后者则要为了党的利益放弃自己的权利。默比乌斯认为,无论是哪一方,向他呈现的现实是一样的:一座监狱。与其坐监狱,还不如呆在疯人院。这样,起码可以保证不被政治家们所利用。
  默比乌斯:有的风险是切不可冒的:人类的毁灭就是属于这样的风险。世界用它所拥有的武器正在造成什么灾难,这我们是知道的;它用那些我们促使其产生的武器将会招致什么,这我们是能想象的。我的行动服从于这一观点。我从小就很穷,我有过一个老婆和三个孩子。大学里的名誉曾向我招手,工业界的金钱曾向我眨眼示意。两条路都太危险了。我若是把我的经济著作发表,其结果可能就是我们科学事业的崩溃和经济结构的解体。责任迫使我走另外一条路。我放弃了科学上飞黄腾达的念头,摈除了在工业中发财致富的想法,并把我的家庭交由命运去安排。我选择了装疯卖傻的办法,假托所罗门国王向我显灵,于是人家把我关进了疯人院。
  牛顿:这可解决不了问题啊!
  默比乌斯:理智要求这样做。我们在科学上已经到达可知物的界限了。我们知道了几种可以精确把握的规律,弄清了一些不可理解的现象之间的几种基本关系,这就是一切,剩下的很大部分还是个秘密,智力难于接近。我们已经到达我们所走的道路的尽头。但是人类还没有走到这么远。我们已经打了前哨战,而眼下没有后继者。我们已突入阒无一人的地带。我们的科学已经变成恐怖,我们的研究是危险的,我们的认识是致命的。现在摆在我们物理学家面前的唯一出路是向现实投降。我们是不能同现实相抗衡的,它正从我们的身边走向毁灭。我们必须把我们的知识收回来,而我已经把它收回来了。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对你们也一样。
  爱因斯坦:您这番话想说明什么?
  默比乌斯:你们和我一起呆在疯人院里。
  牛顿:我们?
  默比乌斯:你们两位。
  (沉默。)
  …………
  默比乌斯:我还保持着秘密身份,这是我唯一的侥幸。只有在疯人院里我还有自由,只有在疯人院里我还可以思想,而在外面,我们的思想却是爆炸品。
  牛顿:可我们毕竟没有疯啊。
  默比乌斯:然而是杀人犯。
  (他们惊愕地凝视着他。)
  牛顿:我抗议!
  爱因斯坦:您可不能这样说啊,默比乌斯!
  默比乌斯:杀人就是杀人犯,而我们都杀了人。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有一项使他进院的任务。我们每个人都曾经为了某一个特定的目的而杀害了自己的护士。你们杀害护士是为了不致危害你们的秘密使命,而我呢,由于莫尼卡护士信任我,把我当作一个被埋没的天才。她不理解,今天一个天才的义务就是永远被人误解。杀人是比较可怕的事情。我杀了人,这样,一种更为可怕的屠杀就不会发生。现在你们来了。我固然不能除掉你们,但或许能说服你们?我们杀人难道是毫无意义的吗?我们要么牺牲,要么被杀。我们不住疯人院,世界就要变成一座疯人院。我们不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人类就要消失。
  …………
  牛顿:我们重新变成疯子吧。就让我们化作牛顿的幽灵吧。
  爱因斯坦:我们照旧胡拉那些克赖斯勒和贝多芬的乐曲好了。
  默比乌斯:我们照旧让所罗门显灵。
  牛顿:发疯,但聪明。
  爱因斯坦:囚禁,但自由。
  默比乌斯:物理学家,但一身清白。
  【读书人语】戏到了这里,可以说默比乌斯暂时获得了胜利。他的胜利,不仅是劝说另外两个物理学家和自己站在了一个立场上,更表现在自己所坚持的科学研究价值中立的态度在疯人院中得到实现。
  默比乌斯的职责和人类的命运是矛盾的,所以他唯一有意义的行动便是不行动或者自动躲避。但躲避也是一种行动,因为这也需要勇气,需要自我牺牲。默比乌斯为了自己的科学成果不被政治家利用,宁愿躲进疯人院。他认为,“我们不住疯人院,世界就要变成一座疯人院。我们不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人类就要消失。”默比乌斯的经历是夸张而荒诞的,从他的身上折射出了现代社会中有思想有良知的科学家所面临的两难选择:要么呆在疯人院,要么失去自由。只有在疯人院中,他们才能思想,才有自由,而在外面,他们的思想却是爆炸品。默比乌斯像个古典主义时代的哲人,他在科学与伦理间挣扎着,以荒唐的方式拒绝与悖谬的世界和解,披发佯狂,笑傲世界。他是喜剧时代的悲剧人物,像唐吉诃德一样荷枪独行。疯狂是他的义务,勇敢是他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