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昆明的花

作者:汪曾祺




  昆明的土壤、气候、雨水皆宜于花。昆明的花很多,昆明人也多爱花。
  
  茶花
  
  诸花之中,自当以茶花为第一。国民党的时候,昆明曾选过一次市花。当时全国城市还没有选市花的,昆明选花,实为创举。选茶花为昆明市花,是理所当然的事。很可能已以“内定”茶花为市花,选举只是走一个形式,扩大声势,热闹一番。
  茶花树大,花多,叶密。最名贵的是“宝珠山茶”,所谓“滇茶”,实指宝珠茶。叶色绿得发黑,似有蜡质,故经冬不凋。花大如碗,颜色是大红的。张岱谓朱文桂家的滇茶“燔山熠谷”,山茶盛开,真是像一团一团火。西山一佛寺庭中一株山茶,花下可以放十几张桌子喝茶,花盛开时,寺僧辟侧禅房为客房,可以供游客在寺中盘桓几天。有一位参议员的太太住在东廊,寺里和尚不知怎么得罪了她,她脱下鞋子就在和尚头上痛打了一顿。事为西南联大教西洋通史的皮名举教授得知。第二天上课时他为此大发议论,且用了一个新闻标题:“参政老爷夫人鞋打和尚光头”。其实这件事和西洋通史无干。当时西南联大的教授讲课没有准稿子,往往是想到什么讲什么。
  翠湖图书馆有一个不大的院子,石条上摆的都是白茶花。这地方很少有人来,异常清静。白茶花可能就是汤显祖玉茗堂的“玉茗”。
  
  缅桂花
  
  缅桂,很多地方叫“白兰花”。苏州旅馆里常有女孩子串房间用娇软的声音叫卖“栀子花、白兰花”。北京人叫做“把儿兰”,怪不好听。全国叫这种花为“缅桂花”的,似只有云南。不知这和缅甸有什么关系。别处的白兰花一般高齐人腰,昆明的缅桂则常长成很高大的树。我在茗园巷住的时候,庭中有一棵缅桂,把院子都遮严了,真如张岱所说:“人面一绿”。开花时,花香能外溢巷口。房东太太每天让一个女孩子(好像是她的养女)搭了梯子把将开的花骨朵摘下来拿到花市上去卖。
  
  木香
  
  昆明木香花极多。我在观音寺住过,有一条水渠,渠两岸长满了木香。我的家乡也有木香,但不如昆明的肥实。莲花池边有一个小酒店,院子里一架木香,枝叶浓密,抬头看不见天,花骨朵结结实实,像一个一个小磬槌。下着雨,花的枝叶皆湿透了。我和朱德熙要了四两酒,一盘猪头肉,看花听雨,写了一首诗:“莲花池外少人行,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杜甫诗“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重”字极能得雨后之花的神理。我诗“木香花湿雨沉沉”自谓亦能写出花容雨意。
  
  瓶花
  
  昆明人有买花插瓶的习惯。常见主妇挎竹篮入市,回来时篮子的一头是青菜,另一头是一大把鲜花。近日楼前原有一个砖砌的圆圈,圈里坐着卖花的妇女。插瓶的花以康乃馨最多。康乃馨昆明谓之洋牡丹,颜色很多,价钱极贱。其次是菖兰。又其次是夜来香,亦名晚香玉。
  
  野花
  
  报春花即樱草,篱落田埂间多有。
  有一种野花,开花如衬衫扣大,一串一串的,颜色正蓝,——非常蓝,欧洲人给这种花起了一个富于诗意的名字:毋忘我——Forget-Me-not。昆明人则称之为“狗屎花”。“毋忘我”说:我就是我,称我为“毋忘我”也可行,喊我叫“狗屎花”也行,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