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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守园的拓荒者

作者:耿俊敏




  作 家 档 案
  
  张炜,1955年11月生,山东龙口人,原籍栖霞。1980年开始创作,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柏慧》《家族》,中篇小说《秋天的愤怒》《蘑菇七种》等,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玉米》《融入野地》《夜思》等。已出版《张炜作品选》五卷。现为山东作协专业作家。
  当浮躁像瘟疫一样在文坛弥漫时,张炜却如同具有免疫力般不为所动。他始终跟随着自己的心灵写作。有些作家能够像制造商品一样去对待创作,而他是慎之又慎的。大众传媒极少关注他,他始终是大众读者的陌生者。天赋与执著磨砺出终极意义上近乎完美的他,时代与读者鉴赏品位的滞后同样造就了世俗标准上不幸的他;抑或是我们没有踏错时代的节拍,而他走得太快?走得最远的人,离生命的本质最近。让我们今天走进张炜的精神家园。
  
  作品选读
  蓝眼老人
  
  张炜
  我第一眼见到他实在是吃了一惊。如果他在蛮荒里出现,那我准会把他当成一个外星人。老人个子很矮,不会超过一米六五,而且真正是瘦骨嶙峋,衰老不堪。实际上他只有六七十岁。他走起路来蹑手蹑脚,像踩在云朵上一样颤颤悠悠。我注意到他露在黑色袖管外面的一双手和半截胳膊,皮肤皱得厉害,近乎透明,青青脉管清晰可辨。整个的人都说明营养极差,手无缚鸡之力。他的体重大约还不足四十公斤。他身上最显著的部位是头颅,从整个身体的比例上看它显得有些大,圆圆的。
  他戴着一顶破旧的鸭舌帽,非常爱干净。一副眼镜属于古老的样式。最使我感到异样的是那双眼睛:竟是蓝色的,或者是灰蓝色的,很大很圆。可能给我外星人那种感觉的,首先就是这双眼睛。他看着我,神情非常专注亲近,但带着一丝警觉。他伸出手,用力握住我的手——手力很大,就像整个人一样令我吃惊。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经人介绍,受雇于某个部门作史志编撰工作。这使我们有机会相识。
  很长时间以来他都是独身一人。好像他在这个犄角上来来往往,干什么都可以,干什么都可以活下去。难以想象的粗活,以至于眼前的这种需要文心纤细的工作,对他来讲差不多都是一样。我常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个阔口搪瓷缸,在长廊上旁若无人地走着。如果我们偶尔打个照面,他就赶紧扶一下眼镜,伸出那双瘦削有力的手。
  他曾经是一位教师,教过小学和中学,后来又不知什么原因失业了。在混乱的年代,原因总是很多的。有很长时间他不得不流浪打工,甚至靠讨要度日。他在教书的时候结识过一个女人,但她不久就离开了——同时还让他失去了住所,所以当年有一多半时间要在牲口棚、打工者的通铺或田野的草垛中,在庄稼地和泥沟里过夜。秋天的泥沟往往铺满了落叶,那真是流浪汉的好去处。
  人们说最奇怪的是,当这个人从一些肮脏不堪的地方钻出来时,身上总是非常洁净。他全身上下未沾一丁点儿草屑和泥土。他常常几个月的时间弄不到一分钱,但即便这样,也没人发现他从果园和庄稼地里偷过一点食物。他的食物都来自劳动,或直接的乞讨。在他眼里,乞讨同样是一种体面的、讲得过去的职业。
  也就是在这样颠沛流离的岁月中,他遇到了又一个女人,一个命运和他差不多的女人。他们一起游荡、找事情做。这时候他才觉得应该有一个固定的居所。于是他就立志要盖一座房子。这对于他简直是个太大的奢望。可是他执拗得很,每天有一点儿时间,就在收获过的庄稼地里忙碌。原来他在寻找遗落的砖块石头。他不停地收集,大约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攒起了足够的砖石。接着就开始垒屋。有那个女人做帮手,但大多数时间还是他自己。自己设计,自己打基,一点一点砌墙。他还去海边,以惊人的耐性等候潮起潮落,寻觅海流推涌上来的一些木杆,作为梁木和檩条。
  墙砌得很高了,要开始上梁了。这倒是件难事。他琢磨着,琢磨出一种最原始的办法:堆起一些沙土,堆得像梁头一样高,然后再把木杆费力地滚移上去。
  当所有的工作完成之后,再把围在四周的沙土一筐一筐移开。就这样,三间屋子盖起来了,他没花一分钱,却耗去了两年多的时间。
  新房落成的同一个月份里,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女人没有奶水,他就到海河沟汊里寻一些富含蛋白质的动物。那个饥肠辘辘的年头,他为养活自己的孩子真是费尽了心思。而他自己吃的多是菜叶,是一些食物屑末。有一次他发现了一只中弹死去的野兔,就把它腌制起来,每天割一小块给哺乳期的女人做汤。一年之后,他的女人还是死去了。他把女人亲手埋葬在离新房子不远的地方。孩子由他一手抚养,也成了他的全部心愿。
  孩子好不容易跟他长到了三岁,最后却因为一次严重的食物中毒,抢救未成死亡。孩子也埋在了母亲旁边。
  像刚开始一样,剩下他一个人在大地上徘徊。
  在贫困到极点的生活中,他仍然想为别人做点什么,一直想。因为他觉得不能这样白白度过宝贵时光。做点什么——他简直是挖空心思。他认为最难的是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都需要花钱,而自己却一贫如洗——那么在没有钱或钱很少的情况下又能做什么。有一次,他在一个村镇夜晚的场院上看到了放幻灯片,似乎从中受到了启发。
  然而放幻灯需要一台机器,需要电,这些他都没有。想来想去,他用拣来的木头做了一辆地排车,又像琢磨盖屋那样动用巧思,在车子上做成一个暗箱,两端再挖上方孔。当这车子支起时,两个方孔就与太阳形成了一道直线——光源有了。他又把自己收集的一些碎玻璃片切割成大小统一的一叠。细细绘上故事,一一插到暗箱的方孔上——这就可以在遮光的一面墙壁上放出幻灯。
  这奇特的装置被他拉着走遍了大街小巷,吸引了一批又一批孩子,当然还有许多老人、成年人。他在幻灯片上绘制的都是一些科学常识、模范人物。
  他这个工作做了很久,人到哪里车到哪里,一场接一场放幻灯片——这样一直延续到被聘去做史志编撰。
  于是他有了一点儿工资。微薄,却令他极为珍视。他从食堂打饭,从来都是一块咸菜一个窝头,几乎把所有的钱都省下来。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竟买来了成套的外语教学录音带和课本,以及其他书籍。他把这一切都小心地包好,放在柜子里,说将来有一天要把它们送给一所学校。
  因为机关减员,到处人满为患,这个老人的去职只是个时间问题。可他自己并没想到这些。因为他在走廊上步履依旧,神情依旧。他根本就没有失业的忧虑。
  到时候他又要回到野地里去了,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屋子像过去一样:身上没有一分钱。
  这是肯定的。但同样肯定的还有,他仍然会活下去;而且只要活着,他就会想方设法去做一些对别人有用的事。
  到现在为止,我走过了多少地方,遇到了多少人,各种各样的人;但仔细想了一下,还是第一次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在努力活下来的同时,只想做一些对别人有用的事,只为不能更好地帮助他人而忧虑。
  【思考板】在物欲横流的市场经济大潮中,“蓝眼老人”无疑是个“另类”,他艰难地生活着,遭遇着一次又一次的不幸,却仍在做着“一些对别人有用的事”。细读原文,想想主人公“蓝眼老人”身上寄寓了作家怎样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
  
  自尊与确定
  
  张 炜
  人的思维和倾向不是完全独立于客观世界的,每个时期都必然会与外界有个对应。我现在痛感需要好好读中国的典籍。这样说,有人一下就想到了“五四”前后的那场文化之辩,会想到历史嘲笑了谁。其实历史真的嘲笑了谁他们也未必知道。人要有眼光,历史的眼光。
  港台处于中华文化的边缘,典籍的影响历来薄弱。所以那里没有什么根,在长期的外来文化覆盖下生长出了一些文化怪胎,今天大陆的人再模仿他们,丑上加丑还要自鸣得意,以为得了真传。
  当然,港台在“五四”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许多学者有能力也有条件继承中华典籍,但这些人的力量比起民众和土地的力量,还是要少得多。他们没法从根本上改变什么。所以我们今天在学习这些地区好的坚守的同时,理解其意义的同时,也要看到其局限性。总而言之,港台这许多年来的大众文化走向,不足为训。
  中国寄希望于西方文化的时间还短吗?为什么我们学来学去,总是留下了西方文化中最坏的东西?原因就是我们没有记住、也没有分辨中国传统文化中什么才是最好的。西方文化源远流长,不可轻言。西方文化不完全是、更不等于是我们今天的一大批时髦人物迷于其中的消费文化。看来要有放眼世界的气度,先得自己有根。
  我会厌烦自己开口就是外国作家如何如何。我会觉悟自己的浅薄。
  没有办法,从“五四”以来批了许久的四书五经之类,今天还是得从头好好学起。我明白并告诉自己:没有从此地走出来的文化人,当然包括作家,一切的夸夸其谈都会是可疑在先。我们一开口就乐于夹杂的那三五句外语,似乎可以不必。能够心装并口吐洋物,原本是最简单的东西——当然它们是有用或有大用的——当然最简单的东西要获得也须熬下苦功;可是它们仍然也还不是我们民族命性里的东西。
  现在我所面临的大问题也许与人不同。我面临的大问题六个字即可概括:读古典,下农村。
  即便有一天连我这样的人也摇身一变,成了写城市颓废的所谓“作家”,大概面临的真正问题也不会有什么两样。那时候我还是要用如上的六个字来对自己加以概括。我希望自己这样真实,这样有勇气地寻找真实。
  2000.11.22
  【思考板】如何对待中国传统文化,如何吸收西洋文明?作家张炜认为要“读古典,下农村”。对这个问题,你持什么观点,根据何在?请以此为话题谈谈你的理解。
  
  【超级链接】
  
  ●张炜谈文学的前景
  多年之前,雨果论文学的文章中就说,许多人说文学已经死亡了,诗歌已经死亡了,戏剧已经死亡了,但我相信文学与生命与水一样,是人最本质的需要。我相信,有人类存在,就会有诗和文学。所以我说,在太阳系消失、人类移民外星之前,文学会比太阳活得更长久。
  
  ●张炜的理想状态
  我的理想是老了以后,到海边,住下,种几亩地。找一些朋友。等我老了,我一定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