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悲哀的玩具

作者:李广田




  依然不记得年龄,只知道是小时候罢了。
  父亲在野外忙,母亲在家里忙,剩下的只有老祖母,她给我说故事,唱村歌,有时听着她的纺车声嗡嗡地响着,我便独自坐在一旁发呆。
  我也常到外面去玩,但总是自己个儿。街上的孩子们都不和我一块游戏,一个人踽踽地沿着墙角走回家去,“他们不和俺玩。”这样说着一头扑在了祖母的怀里。祖母摸着我的头顶说:“好孩子,自己玩吧。”
  父亲老是那么阴沉,那么严峻,仿佛历来就不曾看见过他有笑脸。母亲虽然是爱我——我心里如是想——但她从未曾背着父亲给我买过糖果。实际上说来,那时候也就只有祖母一个人是爱我的,她尽可能地安慰我,如用破纸糊了小风筝,用草叶作了小笛,用秫秸扎了车马之类,我都很喜欢。某日,我刚从外边回家,她老远地用手招我,低声说,“来。”
  我跑去了,“什么呢,奶奶?”我急喘着问。
  “玩艺儿,孩子。”
  说着,从针线筐里取出一包棉花,伸开看时,里面却是包着一只小麻雀。我简直喜得雀跃了。
  “哪来的麻雀呀,奶奶?”
  “拾的,从檐下。八成是它妈妈从窝里带出来的。”
  “怎么带到地下来?”
  “傻孩子!大麻雀在窝里抱它,要到外面去给它打食,不料出窝时飞得太猛了,就把它带了出来,几乎把它摔死哩。”
  我半信半疑地,心里有点黯然了,原来是只不幸的小麻雀呀,然而我有了好玩具了。立刻从床下取出了小竹筐,里面铺了棉花,上面蒙了布片,这就是我的鸟笼了。饿了便喂它,我吻它那黄嘴角;不饿也喂它,它却不开口了。携了竹筐在院里走来走去,母亲见了说,“你可有了好玩物了!”
  这时,我心里暗暗地想道:那些野孩子,要远离就远离了吧,今后我就不再出门了,反正家里有祖母,又有了这玩物,要它长大起来能飞的时候就更好了。
  晌午,父亲从野外归来,照例,一见他便觉得不快,但,我又怎晓得养麻雀是不应当呢。
  “什么?”父亲厉声问。
  “麻——雀——”我的头垂下了。
  “拿过来!”话犹未了,小竹筐已被攫去了;不等我抬起头来,只听呼地一声,小竹筐已经飞上了屋顶。
  我自然是哭了,哭也不敢高声,高声了不是就要挨打吗?每当这些场合,母亲永是站在父亲一边,有时还说“狠打!狠打!”似乎又痛又恨的样子。最后,还是倒在祖母怀里去啜泣。这时,父亲好像已经息怒,只远远地说:“小孩子家,糟践信门,还不给我下地去拾草去!”
  祖母低声骂着,说:“你爹不是好东西,上不疼老的,下不疼小的,只知道省吃俭用敲坷垃!不要哭了,好孩子,到明天奶奶爬树给你摸只小野鹊吧。”说着,给我擦眼泪。
  那只不幸的小麻雀,我觉得它是更可哀的了,离开了父母的爱,离开了兄弟姊妹,离开了温暖的巢穴,被老祖母捡到了我的小竹筐里,不料又被父亲给抛到那荒凉的屋顶上去,寂寞的小鸟,没有爱的小鸟,遭了厄运的小鸟!
  (本文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