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母亲
作者：贾平凹
第一个发现这笑的：是我的妻子，浅儿那美丽而善良的母亲。那是树发芽，春正浅的日子，我们到姨家去，在车站上车，孩子就在她的手掌上旋转，一口一亲，全然不理会旁边的人了。突然，就对我叫道：“快，快来哟！”我跑过去，孩子躺在怀里，均匀地呼吸，阳光下，看见了那脸上茸茸的毛儿，豆芽菜般的嫩。她说刚才是笑了；就再去逗，却终未再逗得出来。她便很是替我遗憾了，说那笑得好，金色的，甜丝丝的，使人心惊慌地酥酥颤……“孩子是认得我了，是专给她母亲笑的哩！”周围的人都是听得有趣，哧哧地笑。她好像获得了奖赏，越发有兴致了，说那笑是极像玫瑰花儿在绽哩。
她真是有些傻了，全然不是以前的样儿了。那个时候，她十分腼腆，没有事了，是不大出门的，一整天可以静静地坐在家里做事。现在，她不甘寂寞了，喜欢种花，喜欢读诗，喜欢到充满阳光的田野去；一有人的地方，必然就有她抱了孩子在那里了。她个儿不高，长得娇嫩，谁也想不到是养孩子的时候。“谁的宝贝？”人问。“我的呀！”她说。脸不青不红，问的人倒不好意思了。她就大笑，显得很是骄傲，似乎这个世界上，她是最富有的，有奇功可居的人。
而且，我发现她慢慢有一种虚荣心了，极喜欢恭维。谁要说句：这妞儿长得疼哟！脸子白呀！鼻子俏呀！她就对谁十二分的好，一路跑回来，要一次又一次给我复述这些赞美词。末了，激情还是发泄不了，就抱了孩子在院子里跳着跑，快活得像一头麝，为自己的香气而发狂了哩！
记得结婚前去一个朋友家，那人生了孩子，才过了周岁，她在那房里只呆了五分钟，不喝她家的水，连炕沿儿也不肯坐，出来对我说：“一股尿臊味儿！”如今说起这事，她就笑了，骂自己一声“幼稚”。我便看见她常常用手去拧孩子尿布；拉下屎了，还要凑近去看那颜色，说是孩子受冷了，受热了。有时正抱着，孩子突然尿下了，我叫了起来，她忙分开孩子的腿，问：“浅儿裤子湿了？”“没有。”我说，“全尿在你裤子上了！”她就说：“不要惊动，让尿吧，一惊动就会不尿了哩！”她那裤子上常常就看见有尿的白印儿。但是，孩子的裤上，是不允许有一点湿的，因为，我总免不了被惩罚似的夜夜在火炉上烘那湿的裤子。
慢慢地，我嫉妒起我的小浅儿了。这孩子没有出生前，我是魂儿，一下班回来，她就让我陪着好说话，给我撒娇，一颗糖儿也要我吃一半她才肯吃的。现在的重点，彻底是转移了，孩子成了她的心肝儿。可以说，我之所以对孩子好，是为了讨得她的喜欢，而她待我好，也只是我好待了这孩子。我从京城托人给她买了高级毛线，是让她打些时髦的上衣和头巾的，她却全给孩子打了衣，裤，帽，袜。孩子穿不过来，她一有空就翻出来看看，像我翻素材札记一样入味。
有一次，我到外地出差了，我给家里写了信，偏不提孩子的事，她回信了，说：“你为什么不问问孩子呢？你走了，你一定觉得是清静了，可我，还是每夜每夜哄着浅儿睡，她还和我拉话儿哩（当然你是听不懂的）。你要爱浅儿，咱们在产床上就定了的。只要这一个，你要不爱，那会伤我心的。你瞧，孩子多漂亮，那眼睛多亮啊……或许，你是在心上爱她，爱得比我还深，但是，你要表现哩，傻瓜！”
于是乎，我的心情慢慢轻松了，才知道是我错了，原来这世界上的爱，是无限的！以后的日子里，我果然发现，浅儿的出现，不是分散了她对我的爱情，而是更深沉了，更巩固了；该我十分感谢这孩子了！
孩子简直是我们家的小太阳了，一切都围绕着她转起来。但我，心里却时时泛一种隐隐的苦恼，因为我没有了时间，也收拢不下思想去弄我的文学了，愈是写不出来，便越发地苦恼了。她就抱了浅儿过来，说：“苦恼什么呢？咱是不行了，可咱有孩子啊！你掂掂咱的后代，她会有出息的，咱们就好好培养她吧！瞧，孩子对你笑了！”
我的浅儿，果然在向我笑了哩，虽还是那么无音儿的，在嘴唇上迅速一闪的微笑，但她毕竟是认得我这做爸爸的了吗？
我笑了，我多么感激我的浅儿，多么感激我浅儿的美丽而善良的母亲啊！
（本文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