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在西湖——抗战结束那一天

作者:柯 灵




  我是江南人,颇喜欢江南的春天,也许俗一点,却俗得可爱。杭州就是如此。荡湖,爬山,逛庄子,吃并不出在西湖里的“西湖醋鱼”,几乎是照例的了。清早看看晓风中的一堤杨柳,或者倦游之后,在湖心亭沏一杯龙井,看看暮霭中淡淡的远山,虽不入谱,也自有勾人的力量,觉得我们祖国的河山真是可爱。这地方对我不能说太熟悉,却也算是旧游之地,去年夏天还来过一次。若说印象,也应当以那一次为最深。
  去年同行的是佐临。那时候是因为在上海已经住不下去,仓皇出走,预备投奔我们(沦陷区的人民)所向往的“内地”。巧得很,去的那天是八月九号,天热得像蒸笼,我们耽搁在一家茶庄里。刚到的第二天,就听说苏联对日开战了,市场大乱。再隔一天,沸沸扬扬地传说着日本投降的消息。抗战真要结束了吗?不可信其无,不敢信其有。出去走走,打听打听吧。到了下午,火车带到了上海的新闻,听说上海已经闹翻了天,全市悬旗,南京路上人山人海,看见日本兵就围着起哄,还有拿西瓜皮打日本兵的。那么像是真的了。
  我们很懊悔没有迟走一两天,赶不及参加那个热烈的大场面。仔细想来,上海人对于中国这样天翻地覆的大事情,真正如醉如狂的也不过是这么一次吧,以后他们立刻就成为被“劫收”的对象了。第二天,杭州的日本宪兵队到处张贴告示,说是有谁造谣生事,有损“皇军”威信的,决定军法从事,严惩不贷。湖滨就贴有这种布告。为了纪念这个千载难遇的日子,我们曾在那儿拍了一张照片。
  杭州还是静静的,跟水波不兴的西子湖一样。既来之,则安之,理当逛了西湖再说。这时杭州很有些预备走屯溪的熟人,陈西老正在湖边作“隐士”;佐临的二弟佐,熟人管他叫二爷的,就带着他的夫人和孩子住在旅馆里,游伴倒是不少。我们雇船下湖,太阳烫得可以,连湖上吹来的风都是灼热的。里湖禁止通行,荷叶荷花把湖面都密密地封住了。上岸去了一次岳坟。苏堤不准走,灵隐听说可以去,不敢冒险,却逛了玉泉。日本兵照旧在那儿活动,行若无事,要不是玉泉的鱼不太可口,他们大概还可以随时捞取,吃着消遣。湖滨公园夏晚循例满设茶座,这时也照旧的熙熙攘攘。我们每夜去喝茶,西湖在月下幻成了银灰色,好看得很,只是没有船只,因为日军禁止入夜游湖。
  八月十五,混沌的消息渐渐成形,但依然有点搔摸不着的感觉。神圣的“内地”看来可以不必去了,虽然那时候到交界地方去抓一把泥土回来,似乎也有涤垢去污脱胎换骨的灵效。二爷夫妇决定搬到西泠,预备好好地欣赏几天湖光山色,然后回上海。坐着船送他们到了那边,时间已近正午,阳光炙得人软洋洋的,西泠饭店蹲在山脚上寂静无声。这是杭州最好的旅馆,大日本军管理,住着许多日本高级军官。我跟佐临出旅馆的时候,从穿堂间望紧闭着玻璃门的客厅里,正是一个无限严肃的场面:对着一具无线电播音机,全体日本军官肃立低首,播音机里送出严冷而悲哀的声音。我们很快联想到:他们也许在恭听日皇的投降诏书吧?如果不错,那么这是目击了我们民族的敌人——一个强悍的军国主义国家倒下去的历史场景,我们总算不虚此行了。二爷安顿好房间,赶来告诉我们,他看见日本军官一边听着广播,一边掏出手巾,默默揩掉颊上的眼泪。
  哦,他们哭了,我们自然应当笑。在楼外楼午饭的时候,我们喝了酒。饭后下西湖。软风掠过湖面,偶尔夹一阵轻凉,更多的却是热浪。在闪亮通明的天空下,似乎整个西湖都镀了金,连四周的远山也须眉毕现,逼得人眼睛发花。好像八年的疲劳都来围攻了,我们想睡觉。
  把船停泊在锦带桥下,涵洞里有袭人的阴凉,风吹得呼呼作声,真当得忘怀千古酣然一梦。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当前的环境如此恬静,仿佛时间和空间同时凝固,而我们却被历史的大网筛下来,摔在太空以外。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变,就这么轻轻收场,全世界已经听不到枪声了吗?战争从此消亡,和平已经来到人间了吗?我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一颗心虚飘飘地,只是沾不着边,要抓住点什么,也抓不住。我曾经梦想这一天,全世界到处挤满着人,大家欢呼狂笑,满脸是泪。……
  佐临显然也没有睡着,他忽然睁开眼睛说:“你听听,什么声音?”
  凝神细听,微风过处,一阵阵传来隐约的人声,远,然而宏大,像是人海中起着波涛,酝酿风暴。也许湖滨已经闹起来了。我们决计把船摇向湖滨去。
  回到旗下,一切如旧,市声遥听近却无,原来我们为它所骗了。但过了一夜,事情终于证实。昨天还宣传着“大东亚”的报纸,今朝一个大翻身,向读者从容报捷。满街是国旗,鞭炮声断断续续响了一整天,晚间上饭馆,古趣盎然的手拉风扇已经拆除,招风又可以用电力了;黑布的防空罩一旦撤销,更是满处透露着明亮和喜悦。——似乎是人世从来没有过的明亮和喜悦。
  (本文为节选)
  
  【简评】
  《在西湖——抗战结束那一天》里作家柯灵为我们留下了1945年8月15日发生在杭州的一个镜头:日本军官在西泠饭店的一个客厅里,听播音机里传出的天皇投降诏书。文中的所有描写都是围绕这个中心、突出这个中心,记叙与情感的抒发和景物的描绘交织穿插。虽然只是从个人感受的角度写历史性场景,但细节真实,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60年后的今天阅读,我们仿佛也置身在西子湖边,与作家同目击,共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