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我与写作
作者:张丽钧
一个语文老师的角色定位
教语文必教写作。教写作最难出活儿。作为一个语文教师,我为自己所做的角色定位是:做一个会游泳的游泳教练。写作这东西,“上眼容易上手难”。在写作上,人们最容易犯“眼高手低”的毛病。我先举个例子,有一年,某省的高考作文分数极低,引起了人大代表及社会各界人士的强烈不满。结果,第二年,这个省在阅作文卷之前,先让阅卷教师单人单桌坐好,然后发纸发笔,限时让大家完成当年的高考作文,搞得老师们狼狈不堪。结果,当年的高考作文成绩有了较大的提升。我以为,横挑鼻子竖挑眼,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而懂得欣赏,其实比懂得挑剔更难做,也更重要。再往深里想一层,要想挑得好,挑得妙,真正挑到点子上,还需要我们有一定的实际操作经验。一个人,如果有阅读的惊喜,有写作的冲动,那他肯定是个有福的人。
我的散文创作是和“散文热”的出现同步的。我的学生在作文课上写作文,我也写。我的文字大多是贴近学生的学习和生活的,例如,学完了《祝福》之后,我为大家布置一篇作文题《寻找阿毛》,目的是让同学进一步与文本对话,强化大家的悲剧意识。(我感觉我们的教育中有一个重大的缺失,那就是“悲剧”的缺失,有人说:中国没有真正的悲剧。这是可怕的。尤其在当代,几乎人人都生出了一种滑稽的“小品情结”,人生的庄严感流失严重。)我的学生写,我也写,于是便有了我的那篇题为《寻找阿毛》的文章。
我将我创作或整理的文章读给我的学生们听,他们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样的文字是老师欣赏的——富有真情实感的;有生活细节的(没有细节就没有文学);表述到位的(文从句顺)。有一句话说:“你硬着头皮写的东西,别人也要硬着头皮看。”非常有道理。为什么杜甫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呢?就是因为作者最清楚从自己的笔端流出来的东西究竟是水还是血。
《读者》杂志出版了一套《读者·人文读本》,我被邀请担任初三下册的主编,我在序言中写了这样一段话:有人说,每一个作家在创作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在心中塑造出一个理想的虚拟读者,他的文字就是为这个读者而生动。想想我自己,心中不也有个“理想的虚拟读者”吗?那是一个成长中的人。我愿意用自己文字的谷物去勤心地喂养这个人,幸福地眼看着自己虔心侍弄出的文字慢慢成为他身上的一部分——嵌进了骨头,长进了血肉。那样,我就可以得意地说:瞧,我创造了一个怎样的奇迹!
我愿意我的学生读着我这个“语文老师”写的文字成长,愿意看他们在文章中引用我的话,愿意看到他们的文字沾染了我的“习气”。只要我写的东西吸引了他们的眼球,只要他们还在读,我就认为自己的写作是有价值的。
自觉地用写作丰富自己的人生
曾经有人问我“你究竟为什么写作?”在费了一番心思琢磨之后,我做出了如下回答。
首先,我写作好像是为了让自己看清这世界。我这人特别愚钝,看问题缺乏敏锐性。一个人或一件事摆在那儿,我往往不敢立刻作出评判,仿佛只有把它写出来我才能够明辨是非、看清曲直。我需要借助文字这个显微镜和广角镜,洞悉模糊不清或支离破碎的事物,我需要被清晰的文字牵引着,走出狭窄的视界,获得广阔透彻的生命体验。
其次,我写作好像是试图让熟识的人看清我。我想,每个人都是住在世界的角落里,包括最显赫的人。为了避免别人对我的忽略或淡忘,我总是积极地通过各种方式传递给熟识的人一种生动的生命讯息。
最后,我写作是为了让陌生的人认识我。我的生活圈子是这样的狭小,时间被锁定了,空间亦被锁定了,我竭尽全力,也冲不出一百年、几千里的拘囿。为了让远处的人看到我,我写作;为了让后来的人知道我,我写作。最想赚取陌生人的喝彩。如果现实中难求,那就冀望着明天,永不绝望。
就因为以上的这几重原因,我便能在十分繁忙的工作中偷得些许时间来圆自己的写作美梦。我愿意咬着牙答应编辑开专栏的要求,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逼迫自己拼着命也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写出日后想来堪慰心灵的文字。我说过我愿意在每一个相似的日子里都留下一丝各不相同的“划痕”,而要实现这样的愿望,我不知道除了每天不懈地写作我还可以怎样去做。
有这样的动力驱策,这些年我写出了上百万字的文章,结集出版了5本散文集。因为我的生活圈子相对狭窄,所以,我的写作素材来源多是间接的生活体验,例如我写的《依偎那座雪峰》《最高礼遇》《想念小石》《美丽的冲动》《温柔的征服》等;也有一些来源于直接的生活体验,如《最年轻的一天》《看见阳光就微笑》《孩子,其实你不必这样》《我爱你,可是我不敢说》《你掉了一样东西》等。因为是“真情写作”,因为赚取了别人的眼泪,所以,我的文章也为此引来了许多高贵的朋友。这些年,我结交了许多作家朋友、编辑朋友。有的编辑,文字联络十多年,至今不曾谋面。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以各种理由结成了各种关系,而以文学的理由结成的关系永远是干净的、远离世俗的、堪慰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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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阿毛
张丽钧
这是我给高二年级的同学布置的一道作文题。
阿毛是祥林嫂的儿子,四五岁大小,没了父亲。在那个叫贺家的小山村里,母子俩相依艰难度日。初春的一天,祥林嫂拿小篮盛了一篮豆,让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自己到屋后去劈柴、淘米做饭。米下了锅,要蒸豆了,祥林嫂喊“阿毛”,没人应,便慌忙央人四处去寻找。阿毛被找到时,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只小篮,只是,他的五脏已经让狼给吃空了……
寻找阿毛是一桩不轻松的事情,《寻找阿毛》是一篇不轻松的文章。
整整两节课的时间,全班56个同学都在一丝不苟地帮着祥林嫂“寻找阿毛”。贺家春天的寒气跨越时空,不可阻挡地弥漫到课堂上。那么多脆弱的笔不堪折磨,在一连串自我设置的小小陷阱里苦苦挣扎。终于有人忍不住举起手来,哑哑地问:老师,可不可以把阿毛写活?我“残忍”地回答说:不可以,你必须把阿毛写死。
——你怎么可以绕过悲剧?你怎么可以把那个沉甸甸的叫作“悲哀”的词当成五彩泡泡轻松地吹掉?在同类或上苍导演的悲剧面前,你应该是一个会流泪的看客——对他人的不幸难以释怀,对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提着悲悯的灯追悼光明,让恻隐的利刃紧紧抵住你善感的心房。
说真的,我多么害怕你会成为鲁镇上嘲弄祥林嫂的无情男女中的一员,我多么害怕你会随便指着一个孩子“似笑非笑”地追问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吗?
——亲爱的孩子,你知道吗?冷酷的心是贫弱的,慈善的心是丰盈的。在你呆呆地咬着笔管冥想的时候,在你悄悄地拭着眼泪伤怀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心里给你的作文打出了高分。就算你找不到阿毛,你也应该能够告诉我,你找到了——找到了你自己。